第一件事情就是独自去面对被番石榴摇曳下的山坡,这正番石榴恰值挂果的季节,史小芽摘下了一只果实,送到了嘴边。她咬下了第一口,这是一只已经开始接近成熟的果子,它的甜涩被舌尖品尝着——一种穿越了时空的魔法从舌尖中奔涌而出,刹那间,她的心灵够到了树尖形而上的美学。她感受到了若干年以前到现在的与番石榴树的亲密关系,正是它的硕果树枝和体味弥漫,像时光之手般深入到了史小芽的内心,也正是它目睹了南溪堡的故事。今天史小芽来到这里,是想告诉番石榴她就要结婚了,她就要像番石榴的根影垂向旁边的亲密之盟友,她将与挚爱的人结为伴侣关系。
史小芽所做的第二件事开始从番石榴树下的山坡延伸出去,这是每一次灵魂发生变化时她必须经过的道路,她的脚触到了通向这片墓地的青草,这些铺天盖地的绿荫处上呈现的第一座墓地是哥哥的,然后是另一座小哥哥的墓地。在他们之前,这里还没有墓地出现,自他们溺水身亡以后,他们就裹于草席,埋在了这片山坡上。自那以后,凡是在南溪堡名册录中逝世者,最终就葬在此地,久而久之,这片山冈就成为了墓地。首先,史小芽站在两个小哥哥的坟茔前,尽管风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长的时间,史小芽仍未减息那种内心的剧痛,这样的痛将她再次回到了九岁那一年,她的脚踝似乎仍在跟随大人们寻遍南溪河畔的苇径,眼前似乎仍在那溪水的黑暗深处搜寻着两个小弟弟的残骸。正是他们的消失让她从九岁那年就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细数着从两个小哥哥坟茔下延伸出去的坟茔,仿佛细数着坟茔上蔓生出的野草,只有在这里,史小芽的心仿佛停留在某一弦律间,每一根弦律都在依照时间序曲复述着每一个死者生前的故事和死后的终曲。每一个死者的坟茔前都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石刻着死者的名字和出生终结的时间,这就是人生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出现了任焰烈的墓地,出现了史小芽生命中又一次阵痛的合弦曲,它仿佛已经用史小芽的灵魂演奏着,那灵魂再一次告诉她说,曾经挚爱的一个人已经离去,已经溶入了露水,渗入了西去的晚霞。曾经拥抱她的那个人已经不在现世之间,已经从她的现实中缺席,那个人已经成为空中的一曲绝唱。就这样,史小芽又一次聆听到了那曲空中的绝唱,它是天空中簌簌震撼四野的一曲最后的挽歌。史小芽朝着任焰烈的墓地跪下了,她告诉他说,她就要结婚了,她是多么需要他的祝福。于是,风来了,像传说一样的风深情地簇拥着史小芽,就这样,任焰烈的祝福使史小芽获得了生者与死者的一次拥抱。
史小芽所做的第三件事情是去面对自己的父母。那是南溪河畔第一养殖产房的空间,母亲作为养殖厂的厂长将父亲也唤到了这个世界,两个人终日守候着养殖场。史小芽来了,也正是他们将猪仔们放到养殖场的院坝中晒太阳的时间,这些黑呼呼的本地土猪们,正在自由的站在阳光下迈步或在练习猪的体操。它们是一个群体,因为出生于南溪河畔,所以寻找到了它们的组织,创造了它们繁殖生命的领地。史小芽来了,她就在这块黑呼呼的土著猪的领地上,向她的父母讲述了自己即将与周兵兵结婚的进行曲,当那乐曲在空中传递到她的母亲的耳朵中时,她的母亲,一位最早支边青年的妇女,曾经在这块土地上经历过丧失爱子的巨痛,也曾经经历过生育,经历了南溪堡的时间变幻,而现在她的目光正在黑呼呼的土著猪仔中穿行时,她听到了史小芽要结婚的消息,她笑了。而史小芽的父亲正蹲在一群猪仔们中央,这位最早出现在南溪堡的老支边青年,最早的拓荒者,他也笑了。
史小芽要结婚了,这个消息震撼了南溪堡上生长竹林芭蕉菠萝蜜的世界,它们相继在这个季节挂果,成为了史小芽婚前的一片背景。硕果累累的异香从空中抑制不住的热浪中弥漫而来,笼罩着史小芽和周兵兵座落在南溪堡上的那间茅屋婚房。这是南溪堡的人们所期待祝愿的一场庆典。史小芽和周兵兵胸前佩带上了大红色的纸扎花朵,终于手牵手的成为这场婚姻庆典的主人。
因为婚姻便拥有了婚房,他们在闹新房的人们离开以后已到了午夜。现在他们可以躺下来了,庆典以后,两个人的身体第一次合乎情理的躺了下来,依然是用两张窄小竹篱床合拢起来的大床,所有的床上用品都是新的。他们躺下来了,庆典以后,留给他们的时间是那么的寂静,他们用其青春延续到今天的缘分,终于构成了因果。起初他们躺着,平静地让身体靠近了床,那时候,他的身体和她的身体之间还相隔少许的距离,两张床之间的距离。他们的灯盏依然亮着,空气中充满了喜庆鞭炮的味道,空气中还充斥着两个人的味道。空气中还洋溢着时间过去和时间现在的味道,所有这些味道都与热浪相连,构成了他们的传说和故事。
两个人的身体终于在下半夜开始了亲密接触,他们终于战胜了时间的界限,使用温暖的身体语言寻找到了相互的身体。这一时辰已经跨越了漫长的时间隧道,从现在开始,他们终于溶为了一体。而当他们的身体在穿越和融为亲爱者的传说时,他们仿佛又听见了原始森林的麂子们在奔跑。是的,麂子们正在雾雨弥漫的林间奔跑,谁也无法去阻挡这些春天的奔跑。
春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