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似乎一切都是寂静的,这寂静在等待着他们,空寂的房屋也在等待着他们:小燕子去河口火车站了,儿子在河口中学驻校念书。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了,所有的感官重又充满了血液的温度,这些温度使他们僵硬而受困的肉体重又张开了活力。可以脱光衣服了,可以让身体赤裸了。可以到吱嘎吱嘎的竹篱床上去了,可以不害怕床上的吱嘎声了。可以让男人的身体压在女人的身体上了,可以找到女人的深穴并溶为一体了。可以发出从心尖发出令人颤栗的呻吟了,可以咬着耳根欢快的喊叫了。可以在南溪堡的土地上无忧无虑地造人了。乔月洛就这样执著地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并再一次地为实现自己的梦想而躺下了,事后,两人躺在窄小的单人床上,目光却凝聚在天顶的一束从拳头大的洞口透进来的阳光之中。
一列从昆明站开来的小火车开始进入河口火车站了,史小芽和小燕子站在月台上,她们翘首着:史小芽拉着小燕子痉挛不息的手臂,以此平衡着小燕子的姿态,小燕子正在用全部的身心期待着列车的降临,所以她的激情需要调理。史小芽从这刻就已经感觉到了王涛对于小燕子的重要——这个垫起脚后跟将目光投向列车的女人,不仅仅已经怀上了王涛的孩子,而且已经身不由已的爱上了王涛,所以,小燕子垫起了脚后跟,仿佛想破开等待的迷离和焦虑,破开从河口火车站延伸到面前的远距离之迷,破开世界上一切阻碍物——小燕子再次垫起了脚后跟,这个等待的姿态会触到王涛的手指吗?列车以慢速度滑行过来了,如果不是史小芽拉住小燕子的手,小燕子会将手伸过去,伸到列车那边去,伸到那些令她迷惘的等待之痛中去。小燕子是那么的渴望看见王涛,只有在这个关于火车站的背景中,我们才能跨越聚守与离散的轨道——在这个人类最为古老的场景中,充满了我们用灵魂相拥的挚情,而一旦时间以云絮般的飘浮不定使我们离散,那漫长的距离造就了我们的等待和思念。
终于,小火车停下来了。每一节车箱的门打开了,史小芽牵着小燕子的手从第一节火车箱门开始搜寻着下站的人们。第一节车箱中下来了三个男人,他们好像是一个群体,说着北方话,朝着月台走过去了。第二节车箱中下来了一男一女,手牵手的下完了最后一级台阶。第三节车箱中两个女人下来了,手里各自拎着一只麻袋。第四车箱下来了几十个人,用江南话嘻笑说河口天气太热了,在这里贩水果当然是好地方。第四车箱下来了一群服役军人,他们穿着军装只是没有戴微章而已。就这样,他们从第一车箱寻到了第十车箱都没有看见小燕子要等待的王涛。
列车已经开走了,月台上只剩下了史小芽和小燕子的身影。小燕子的目光现在又充满了沮丧,她嘀咕说梦是相反的,也就是说她在梦中虽然见到王涛回来了,在梦的对立面,王涛却并没有回来。史小芽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来安慰小燕子,面对这座已经开始空空荡荡的月台,对于像小燕子这样的等待者来说,心灵的忧伤不知道有多么的强烈。史小芽没有再说什么话,从九岁来到南溪堡到现在,她已经经历了无数场生离或死别,从小弟弟们的南溪河溺水身亡记到任焰烈们的泥石流葬身记,史小芽一次又一次的擦干净了眼泪,当生者送走了死者,支撑着生者们活下去的意念是什么?史小芽一直在寻找着这个活下去的意念,就像此刻的小燕子在力图寻找着等待与思念中的另一种强大的力量,因为面对空寂的世界,人会越来越虚幻。
史小芽又牵着小燕子搭上了一辆回南溪小镇的手扶拖拉机。所有的速度制造者都以发明轨道轮胎的机械学理论,再现了空中飞行的机翼,地上奔跑的车身。它们的空中飞行和地上穿越的速度都在逾越我们身体中的期待——这个从古今史学中演奏的速度,是我们身体中的一次又一次修行和布道,也是我们在聚守和离散中最终抵达的地方。现在,颠簸不已的手扶拖机上站着两个女人,史小芽默默地站在车箱中的后面,她咬着嘴唇,热风吹拂着她的齐耳短发,她的心灵正沉迷于沿途的南溪河风光之中,一群一群白鹤正在路过此地,它们似乎是在飞行中第一次发现了南溪河的河床,它们飞得很低很低——想在它们的长旅中修正之前没有的计划,从而想滞留在南溪河畔。史小芽兴奋地伸出手指着那群洁白的鹤,告诉小燕子说:这是我第一次在南溪河上空看见的白鹤。小燕子的目光突然捕捉到了那群白鹤在天空中的优美飞行,她将身体倚靠在车架上,目光开始变得梦幻,当人的目光和心灵处于梦幻的状态中时,只有这个时刻可以让人摆脱现世的烦忧。尽管这梦幻是短暂的,瞬息间将流逝,然而,这梦幻却造就了我们对俗世的另一种坚韧或等待。
小燕子突然看见王涛回来了,这正是小燕子割胶回来的时刻。她刚走到南溪堡的山冈上,就看见了王涛的身影,他们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里到达了南溪堡。他们用了神秘的速度,使用了属于两种不同的魔法,在同一时间内破除了阻于他们的远距离,到达了南溪堡在落日前夕最明亮的那片山坡上,从而在此相聚。小燕子无法像从前那样奔跑起来,她远远的就已经看见了山坡上的一个男人,每次割胶归来,她都习惯在很远的地方就开始眺望着南溪堡,这个属于她身体中永久不变的栖居地,像灯塔一样召唤着她的灵魂,无论有多么疲惫多么忧伤,只要抬头看见这个地方,那一座明亮的灯塔照耀下的世界就会缓缓的进入眼帘。此刻,她看见了一个男人立于山头,立于那座灯塔正在迎接着她的归来。
王涛依然背着那只包,手里添加了另一只手提箱子。小燕子奔向了王涛,四眸相视以后,小燕子有些羞涩的对王涛说道:所有人都已经离开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王涛的神态有些犹豫和恍惚,小燕子很敏感的说道:你会留下来,还是也要走?王涛的目光垂下去:当所有人都离开以后,我留下来还适合吗?我这次回家后才知道父亲并没有病危,家里只是想将我唤回去,好说服我趁这次机会回京,他们动员了所有的力量前来说服我,在此情况下只有姐姐理解并支持我。燕子,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