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那香烟已全部变成了烟灰的整个过程——因为那个年代香烟上还没有烟蒂,所以每支香烟必须变成灰。那些香烟灰已随风而去,这个过程让我心动,我已在这个凝重的时刻领会了周兵兵话中的全部含义,是的,当一双手将我推出南溪河畔时,留下来,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站了起来,我已经没有眼泪,在三天三夜时间里,所有的女知青们都已经流干了眼泪,男知青们则让嗓子变得沙哑。因为香烟灰随风而去的姿态已经启发了我,我站了起来,面对周兵兵的目光,我愿意随风而去。我们都在这一刻变得如此的冷静,周兵兵已不是过去的周兵兵,而我已不再是过去的丁春苑。史小芽突然出现在了我身边,她好像要阻止我像烟灰一样随风而去,她告诉我说,如果爱上了周兵兵就留下来吧!南溪堡很快就要盖上红砖房,到时候她会主持我与周兵兵的婚礼。她还告诉我说,她与周兵兵是不可能的,她所爱的那个人已经死去。周兵兵所爱的人是丁春苑而不是史小芽,所以,她与周兵兵是永远也不可能的。这个突入其来的场景,会改变我们的什么?史小茅为什么会在这个场景中出现?
我累了,我写不下去了,所有的知青们都在忙着改变自己的命运,在我视野中只有两个知青仍将心停留在南溪堡。
现在,尽管我累了,我的笔将记录下一个动人的场景:当所有知青们都已经将足迹撒离开橡胶林时,只有一个人依然每天出工到橡胶林去,他就是王涛。我的笔记本中很少记录他的故事,也许是他与小燕子的故事已经公诸于世,不需要我的笔去记录。尽管如此,在这个关系到我们未来命运的时刻,我还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王涛和小燕子的爱情故事。就在今天上午,邮递员又来了,知青们仍然蜂拥而上,围住了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无论这个时刻对于我们是短暂还是长久,也无论我们在今天是否会收到远方亲人们的来信,我们都以等待和期盼者的目光包围了邮递员。此刻,邮递员正将一封电报举在空中,并叫唤着王涛的名字。我看见王涛走上前去接过了电报,我便走上前关心地问他是不是父母发来的电报?王涛展开了电文:父亲病危,请速回京。邮递员又在叫唤我的名字,我走上前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了另一封属于我的电报,这是我头次收到电报,我的内心有些忐忑不安,我走到无人处展开了电文:春苑,父母希望你速办理手续后回上海。切莫错失这良机。在那天上午,我相信基本上所有的知青们都收到了电报,这个属于那个时代最为快速的声音,传达出的是令人揪心的召唤。
王涛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的抓住电文,他已经走到了小燕子家的茅屋外,他在门口叫唤着小燕子的名字,小燕子就出来了,他将电报递给了小燕子轻声说道:我父亲病了,我得赶快回北京。小燕子的脸色变了:王涛,你回北京后,你还会回来吗?王涛点头说:相信我,我当然会回来的。我必须现在就出发,去河口赶火车。小燕子站在山坡等着王涛,王涛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出来了,肩上斜挎着一只军用挎包,那个年代,最流行的就是穿戴军帽、军装、军包,似乎没有比它们更为流行的东西了,从城市到乡野,这些军用衣饰流行到了一个国家的地理版图。小燕子走到了王燕身边,一定要将他送过南溪河吊桥。路上,小燕子的脸色从来没有为分离这么的忧伤过,她的脚步总想尽力地减速,那双黄胶鞋下是蔓生过来的野草,它们总是疯狂的长,人类的语速控制不了它们自由生长的力量。一束野草已经蔓生到了小路的中央,它也许是在凌晨蔓生过来的,你无法想象它们的灵魂将蔓生到哪里去。快要到南溪问吊桥时,小燕子终于哭出了声,王涛伸出手臂拥抱住了她,比以往任何时刻更温柔的说道:我会尽快赶回来的。小燕子咽下了泪水问道:如果你不回来呢?两个人已经走上了南溪河吊桥,王涛说道:我的手风琴在这里,你知道那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既然让它留在南溪堡就意味着我还会回来。你一定要等我回来。王涛说完就离开了,他要赶到南溪小镇乘手扶拖拉机去河口火车站,然后再搭上火车去昆明再从昆明乘火车去北京。
小燕子站在吊桥上,她的心在往下沉,这对于她来说是一种十分虚弱的感受。她的双手扶住了吊桥上的铁链条,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想呕吐,这时候正是史小芽推着自行车过来的时间,这几天史小芽每天都抽时间去一趟南溪堡,去看望知青们。史小芽走到了小燕子身边时,小燕子脸上还挂着泪水,史小芽刚想说话,小燕子就跑过了南溪河吊桥,蹲在河岸开始了呕吐。史小芽放下自行车走到了小燕子身边,用手拍着她的后背说道:小燕子,你怎么了?我送你去南溪小镇医院去看看吧!小燕子仰起头说道:小芽,王涛刚走,你用自行车载我也许还能追上他呢。史小芽刚想问王涛的事情,小燕子已经坐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小燕子催促道:小芽,我们快走吧!再晚了,就催不上王涛的脚步了。
史小芽骑着自行车,小燕子在催促她骑快一些再骑快一些再骑快一些再骑快一些。除了催促之外,小燕子已经来不及解释任何东西。而史小芽就在小燕子一遍又一遍的催促声中超越了自己前所未有的骑车速度,她使尽了了自己全身的力量帮助小燕子追赶着一个身影,一个依然朝前追赶速度的身影。这就是史小芽和小燕子们那个年代的速度,无论是步行的速度、自行车的速度还是手扶拖拉机和小火车的速度——无疑都在追赶着时间,其宗旨最终都是为了在忘我的时间中抵达一个地方,抵达一种命运。而在这些时间中呈现出来的是一种被历史遗忘或忽视的忧伤,历史无法记载这些个体脸上沉郁的迷惘和眼泪,因为历史是一个宏大的主题。
一辆破旧而生锈的自行车终于用史小芽身体中最快的速度,小燕子期待的那种自行车速度抵达了南溪小镇。当她们搜寻着过往的人群和拖拉机时,小燕子带着她像烈火一样燃烧不息的爱情突然在一辆正在发动的手扶拖拉机的车箱上看见了王涛,背着一只军用挎包的王涛此刻置身于车箱中的五六个人群中,目光面朝前方,所以他看不到百米之外的小燕子和史小芽,当小燕子刚想叫出王涛的名字时,拖拉机已经在轰隆中奔驰而去。小燕子朝着空中挥着手,无论王涛是否看见她,她都在挥手:那双垦荒割胶者的手,那双相遇过蚂蝗蚂蚁们的手,挥舞于蓝天碧壤之下,仿佛想触到那个时间中永恒不变的证据。
手扶拖拉机已经远去,王涛的背影已经被这座小镇上的木瓜树、芭蕉叶扇挡住。汹涌的泪水再次从小燕子的眼框中奔涌而出。史小芽走上前来,将一块手帕递给了小燕子,小燕子沉浸在这别离的伤感中讲述了王涛回北京的原因,史小芽安慰她说:王涛很快就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