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月洛退掉了三号房间的钥匙,短暂的一夜结束了——没有人可以计算出消磨身体的一夜到底有多长到底有多短。这一次是男人走在前面,他似乎想迫不急待的回到南溪堡,回到那座茅屋中去。乔月洛则不慌不乱的走着。她已经很满足了,男人给予她的一夜似乎已经足够让她去憧憬造人的梦想,她用手抚摸了一下腹部,仿佛肚子很快就会像眼前的地平线般隆起来。
天很快就亮了,光泽刺破了每个阴郁的角隅。天亮以后,世界已经转换了轮盘。史小芽拉开门后已经见不到昨天晚上出现在她房间中的肖婷。后来她才知道天未亮肖婷就已经离开了农场,任焰烈骑自行车将她送到了火车站。故事将以什么样的方式继续讲下去?这是一个困难的时刻,肖婷走了,意味着任焰烈必须留下来,他已经留下来了,当史小芽推着自行车刚出了农场大门,就看见任焰烈已经将肖婷送到火车站回来了。史小芽跨上了自行车,她不想前去面对任焰烈,肖婷的出现就像梦一样快,梦可以斩乱麻,梦可以复述出现实的一切矛盾和冲突吗?史小芽在自行车的旋转中往前行走着,她今天想去垦荒队的知青1、2队走一走,顺便想见见周兵兵,与他约一个时间谈谈结婚的事情,她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嫁出去。史小芽感觉到了任焰烈已经骑着自行车追了上来,她将自行车骑到了一片南溪河畔的苇丛深处,她必须在这个地方向这个男人摊牌。
史小芽站在自行车后面,看得出来她在寻找屏障,而眼下,自行车就是史小芽以此筑起的一道屏障。果然,任焰烈来了,他站在了屏障的另一面。两人面对面——他们必须历经肖婷离开后的这些时间,面对面的解决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对于任焰烈来说,这是篡改自己的命运的故事,他走出了与从前女友肖婷的婚约,决定自此以后留在南溪农场。他留下来了,因为这片土地上有他的幻想,他像那些拥有一腔抱负的男人一样,从梦想中看到了远大的前景同时也看到了一个女人。对于他来说,这些东西已经足够他作为武器去篡改过去的命运,这些东西已经足够让他从过去的生活走出来。现在,他刚送走过去的女友肖婷,他用自行车将肖婷送到了火车站,送到了遥远的旅程,这意味着他已经彻底结束了与肖婷的婚约。而对于站在以自行车作为屏风这一边的史小芽来说,她同样拥有自己的婚约,她现在最想让任焰烈知道的一件事情就是在那次毒蛇事件之后——她与周兵兵的婚约。就这样,史小芽第一次开始面对另一个男人讲述了那个发生在她十三岁那年的故事。
虽然故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经过史小芽的嘴唇复述之后,仍散发出了一种新鲜的味道:一片一片马鹿草绊住了史小芽的足踝,史小芽成长中的身体倒在了灼热的热浪下的马鹿草上,一条眼镜蛇趁机寻找到了史小芽的足踝并留下了伤口。一个少年来了,这个叫周兵兵的男孩来不及考虑任何东西,他趴下去用吮吸出了史小芽伤口中的毒液。
这个故事当然也感动了任焰烈,他没再说什么,但是他的眼框是潮湿的。他说:我们走吧!我们去垦荒地。史小芽就这样撒除了自行车的屏风,当她复述完自己的故事以后,才感觉到轻松了许多。现在,两人都跨上自行车走出了这片芦苇地弦。转眼间,他们就已经骑车上路了,这是所有历史的开始,无论是个人史、地方史、国家史都与路有关系。他们骑着自行车走在热气肆意的路上,这里仿佛是一座庞大的造热厂,永无休止的制造着热空气。荒寂的小路上,几条水牛懒洋洋的行走着,水牛们的脊背上爬满了黑呼呼的苍蝇。哦,苍蝇,它们在这热带地理中充满着疯狂的繁殖力,如果你恰好町住了一群苍蝇幼仔,你们会发现,在眨眼之间,它们就变成了飞行盘行中的物体,它们喜爱散发出异味的地方。
孤寂的小路上,他们蹬着自行车——那个时代最先进的,让人羡慕的交通工具,此时此刻正沿着牛车的辙迹朝前滚动,就像热浪般朝前滚动不息。在这条小路上,史小芽突然听到了一种旋律,接下来任焰烈也听到了从热风中移植到耳边的旋律。任焰烈说这是手风琴的声音,并猜测说一定是知青们将手风琴背到了垦荒地上,现在是午后,所以,也正是知青们可以拉手风琴的时候。史小芽告诉了任焰烈一个现象:据南溪邮电所反映,知青们来到南溪堡以后突然使冷寂的邮电所活跃起来了。每到周未,知青们就带着写好的信件到了邮电所邮寄出去。与此同时,从外地邮寄给知青们的信件和包裹已越来越多,邮递员每隔三天跑一趟知青们的所在地南溪堡时,一辆自行车上都会载满了邮件。任焰烈听到这个现象很激动地说:也许手风琴就是从邮局寄来的。这个时代真的很感人,我们的养殖场已经建立起来,今后我们要为农场工人建宿舍,要在南溪堡盖上水泥砖房。
这是史小芽喜欢听到的声音之一,每当这种声音的时候,她就会忍不住用一种仰慕的目光看着任焰烈——因为他的降临,使她从番石榴树下走到了南溪农场,作为支边青年一代最年轻的女厂长,她从九岁那年开始到现在,经历了这片土地给予她的痛和热烈的挚情。正是他的降临,让她不再囿于一个人的命运之遭遇,不再囿于那些围绕着番石榴而旋转的光阴和时空。他引领着她的灵魂出来了,噢,她的灵魂,史小芽的灵魂就在这些旋律弥漫中朝前递嬗出去。现在,她的目光再一次地与他的目光相遇——而这一时间里手风琴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的传入耳雷。这些从垦荒地上传来的音律,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激昂和抒情的声音,同时也变幻出了南溪河畔垦荒地上的背景。
背景可以折射出时间和地点,所有的背景都会让我们越来越清晰地回到逝去的年代。在这里,我们已随同史小芽他们去寻找不远处手风琴的旋律,王涛让父母将他的手风琴跨越上千里路程,邮寄到了南溪堡,然后他又将手风琴背到了垦荒地。这是一个属于王涛和知青们所置身的背景,我们随同史小芽们的自行车来到了垦荒地,此时此刻,一群人坐在大榕树下,王涛站在他们中央正在拉手风琴。小燕子看见了史小芽和任焰烈的自行车便从观看的知青中走出来,走向了厂长和军代表说道:厂长好,军代表好!小燕子将他们的目光引向了有手风琴的背景:一群从大城市来到北回归线南溪河上垦荒地上的知青们,脚戴蚂蟥套,头顶着骄阳,坐在榕树下,正在将目光投向怀抱手风琴的王涛,王涛此时此刻正在演奏那个时期最为流行的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是大家最为熟悉的旋律,也是最为激昂斗志的旋律。这个背景中的知青们的面庞充满青春,他们正在用一代人的青春演变那一时间中波浪壮阔的大地上的历史。
史小芽和任焰烈就这样因为南溪农场和大地的历史记忆而并肩走在了一起,他们到底能够走多远?这是一个难让预测的问题。之后,手风琴的声音结束了,任焰烈走上前讲述了南溪农场的两个最现实的希望,在第一个现实中,任焰烈讲到了养殖场已经养上了猪,用不了多长时间大家就能吃到猪肉了。第二个现实,南溪农场将寻找资金为工人们在南溪堡建盖水泥红砖房,大家有望在几年之内从现有的茅屋中搬出来,住上红砖房。这两个现实之希望突然在人群中激荡出了新的梦想旋律。知青们互相拥抱在一起,手拉着手欢呼雀跃着。这两个梦想之现实随后又在周兵兵所在的垦荒队以同样的形式被激荡在这片北回归线的土地上。这就是我们的语词逾越了时间后,所赴约到垦荒的这片土地上所看到的背景:仅仅用壮观和辽阔是难以概述的。当今天的我们的身体在以全球的方式抵抗着高血脂、高血压、癌症和心血管病在迅速的蔓延时,我们已经回到了史小芽、任焰烈、小燕子、王涛、周兵兵、丁春苑他们所置身的背景之中,这是一个同谋者们或者说是集体式的背景,从这个背景中衍生出的是那个时代的人们对于单一的物质生活的渴望,比如,对饮食的渴望是单一的,人们想吃到肉,似乎吃肉已经变成了人们的乌托邦。除此之外,人们还有另一个愿望,就是搬出那些床下长出蘑菇,床上发出吱嘎响的茅屋。这两个愿望在长久以来,已经从前一代的湖南支边青年们那里延伸到又一代的知青们身上。我们在这个背景中往前走时就可以拂开了丁春苑当天的日记,作为上海女知青,作为一个笔录心灵史记的青年,丁春苑执著地每天晚上拂开了黑色笔记本上崭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