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柒丫头从梦中惊醒时,天地间的昼夜已无法分清。她是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浇醒的,浑身早已湿透,慌得急忙躲入帐中……
狂风骤卷而过,雷鸣响彻天空,这滂沱的大雨竟接连下了一整个月。堆积的雨水无处流通,让低矮的山丘尽数淹没,只剩下柒丫头这座地势较高的山头幸免于难。
直到这日清晨,雨水才终于停歇,阳光普照山林。柒丫头见风光正好,便决定出门走走。
雨后的山野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味。她眺望远处,发现老婆子的那几间屋子也已经完全淹没在洪水之中了。
仔细回想屋内的物件,似乎并无特别珍贵之物,只是那些没来得及看的书籍令她感到惋惜。
眼下不知这积水何时才能退去,唯一可通行的地方,就只剩下前往北山的路了。略做思量过后,她打算去那里瞧瞧。
清晨的薄雾在林间静静流淌,柒丫头踩着泥泞的小路缓慢前行。翠绿的嫩芽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在朦胧的晨光中闪烁着柔和的光晕。
茂密的树枝在头顶交织成一张巨网,几只山鸟从间隙掠过,发出清脆的鸣叫。路旁的灌丛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椭圆的果实上缀满白色的小花,一两只蚂蚁在花蕊间忙碌爬行。
她放空思绪,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一只黑黄色的蝴蝶从她肩头翩然飞过,停在不远处的一棵参天古树上。粗壮的树干上布满着深浅不一的纹路,茸茸的青苔沿着树皮的沟壑生长,长长的藤蔓从枝桠间纷纷垂落……
柒丫头经过那棵古树时,全然没注意到脚下凸起的树根,一不小心被绊倒在地。
“哎呀——!”
她惨叫一声,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裤腿上的黄泥。这时,不远处的一个圆形物体却吸引住了她的注意:“那是……?”
她朝那东西走近,俯身将其翻转过来——一张狰狞的面孔赫然惊现!
“啊——!”
她惊叫着向后退去,撞到了身后的古树。
咔咔咔——!
几根松动的树枝从上方垂落,不偏不倚地砸到了她的脑袋。
“嘶~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她捂着脑袋蹲下身,又将目光落在了那张恐怖的面孔上。即便清楚这只是一颗泥塑的头颅,但那扭曲的五官和龟裂的纹路还是让她心有余悸。
“说起来,这里该不会就是老婆婆存放泥塑的地方吧?”
她循着泥塑滚落的方位望去,果然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座隆起的土丘,中间似乎有着镂空的结构。
“难不成是在这里面?”她思索着向土丘走去,心中不免疑惑,“这些泥塑,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土丘上堆积着厚厚的枯枝烂叶,中央镶嵌着一块矩形的隔板,远看好似荒山中的孤坟。
可那中间的隔板并不牢固,她只是随手掰动,隔板就已发生倾斜,露出一条窄窄的台阶。
“果然……”
她心头一紧,俯身钻入其中……
台阶高度只有半人左右,柒丫头不得不蹲伏前行。好在阶梯并不算长,能隐约看到下方尽头透出的幽蓝色光。
待她艰难地从窄道中爬出,便来到了一个极为开阔的场地。
眼前景象令她大为震撼——
无数盏长明灯在岩壁上静静燃烧,幽蓝色的鬼火将整座地穴照亮。她站在边缘向下望去,眼前是一个直径约有六百米的深坑!数以万计的塑像陈列其中,皆目光呆滞地望向它们的头顶……
柒丫头也顺着它们的视线抬头仰望,只见距地百米高的位置,竟倒悬着一尊庞大无比的神像!
神像面容悲悯无比,眼中透露着诡异的慈爱。它左手朝上,右手朝下,腰背笔直,双足盘坐,令人不由心生敬畏。
“这……这真的是老婆婆能做出来的东西吗?!”柒丫头难以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忽然间,城邦祭坛上的图案在她脑中闪过——那上面刻画着的,不正是这尊神像吗?
“老婆婆……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 她在心里发问。细看周围环境,整个地下空间极其干燥,没有一滴雨水渗透进来,确实是存放这些泥塑的理想场所。
她还隐约发现有无数根细小的银线从下方泥塑的胸膛中穿出,线与线间相互交织,最终全部缠绕在神像左手的手腕上,构成一个立体的锥形网络。
这令柒丫头更加困惑了。
见不远处有条向下的夯土阶梯,她便决定前往坑底一探究竟。
来到底端,她再度被这壮观的场面所震撼了。密密麻麻的泥塑整齐排列,每一尊都栩栩如生,各种神态都被老婆婆精湛的雕刻技艺刻画的淋漓尽致。
从这群泥塑间走过,仿佛又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城邦。每一张面孔,她都能从城中找到原型。
泥塑的后背刻着零散的符号。出乎意料的是,这些符号竟与老婆子那本古书上的文字一模一样……
她推测这应该是一种古老的语种。
就在她即将走入深坑中心的位置时,一阵莫名的晕眩感突然袭来。她的眉心微微一热,眼前渐渐涌现出了一幅不同寻常的画面:
她看见贝潘悬停在城邦上空,对着下方的年轻人射出了无数根带着银线的细针。被刺中的年轻人容貌瞬间衰老,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而老婆子则朝他们缓缓走去,用锋利的匕首逐一割下他们的头颅。
二者的神情异常冷淡。被割下来的头颅在落地后诡异消失,倒下的尸体却变得轻盈无比,缓缓升空,逐渐远去……
“啊!!!”
柒丫头吓得浑身发麻,猛退半步。刚站稳脚跟,另一幅画面就突然袭来:
老婆子站在一口巨大的瓷缸前,瓷缸里全是那些尸体的头颅。她解开装着西山矿石的麻袋,将矿石全部倒入缸中。
刹那间,头颅与矿石发生剧烈反应,两者融为一体,渗出了一大缸灰白色的脓液。而她则面无表情地将手伸向缸中,奋力搅动……
四周的景物开始扭曲。
在一片震惊中,柒丫头仿佛被带到了世界的极点,那尊巨大的神像岿然矗立在她的面前!她感到极度不安,可无论面朝哪个方向,首先看到的都是神像的身影。
空中飘荡着无数根向前延伸的银线,她也不受控制的朝前走去。每隔一段距离,银线就产生一个绳结,每产生一个绳结,那个位置就会出现一尊塑像。
突然,漆黑的苍穹与大地高速旋转起来。周围的泥塑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齐刷刷地抬起头颅,仰望那尊巨大的神像……
柒丫头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几乎要失去意识。无数张泥塑的面孔随着高速旋转的天地在她脑中疯狂轮转。
当空中飘动的银线停止打结,周遭那些形态各异的塑像就变得完全统一……
它们的面容在迅速衰老,眼轮深深凹陷进去,发出艰难急促的喘息声。
随后,一颗巨大的头颅隐隐浮现,遮蔽了整片天空——正是那个统治城邦的神明!
这一刻,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泥塑们纷纷跪在地上,陡然化作了城邦中的人们!
原本黑暗的世界被一道强光撕裂!巨型神像缓缓摊开双手,空中的头颅就瞬间被无数骨爪束缚!神明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惊恐,神圣的皮肉被无情撕扯下来,变得极其丑陋恐怖。
它绝望的挣扎、扭曲,最终消失在强光之下……
紧接着,周围的泥塑消散了,空间变得异常狭窄。只剩那些相互连接的银线,在微风中轻轻抖动。
……
……
……
一片死寂中,老婆子的声音由远及近:
“线斗,线斗,神明的线斗……你即便夺走我的永生,也逃脱不了死亡。”
画面彻底消失。柒丫头渐渐缓过神来,地穴也重归寂静。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找到一处较为空旷的地方坐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袋,再次摸到了眉心微微隆起的图案:
“夺走...永生......?”
“对了,老婆婆确实提起过她曾拥有永生。难道她最后的话是想表达……神明夺走了她的永生吗?”
“可她和那个神之仆从所做的……”柒丫头一想起老婆子割下年轻人头颅的画面,就感到毛骨悚然。
她壮起胆子,小心靠近了一尊塑像,却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有其胸膛微微颤动的银线,让她隐约有了猜想:
“银线、泥塑……这会不会是线斗之法的一种呢?可老婆婆明明已经夺取了那些人的青春,还有必要把他们杀死吗?”
“莫非,”柒丫头不禁抬头仰望那座高悬的巨像,“她要献出的东西,不是这些泥塑,而是城中人的生命?”
“可她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瞬息间,巨型头颅在神像前惨死的画面一晃而过,那场景简直就是一场无言的审判!
一个显而易见的回答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是杀死神明!
“可谁来杀它?要怎么杀它?这尊神像能杀神吗?它被杀死后我还能得到冥河之法吗?”然而,一个问题被解决的同时,又有无数疑问向她涌来,令她思绪混乱。
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再次注视着那些抖动的银线,“虽然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但这些一定都和‘线斗’有关。”
“唉?等等!”她灵光一闪,“如果是线斗的话……老婆婆不是有本关于线斗的书吗?里面会不会就藏着重要的线索?”
虽然山脚下的房子已经被洪水淹没,但以她的水性,想在水里捞出一本书来并不算难。
她最后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发现,便从洞口中爬出。随即将隔板盖回原处,用树枝和泥土将它们遮掩。
返回途中,柒丫头不禁思考起老婆子和神明的关系:为什么它对老婆子的态度这么奇怪,甚至还说能赐予她永生?
此时山脚下的积水还尚未退去,浑浊的泥水上漂浮着各种杂物。柒丫头凭着记忆,终于找到了那间屋子的位置。
门窗早已被水冲开,有不少书籍在水面上载沉载浮。她取来一根粗绳捆在腰间,将另一端绑在岸边的树干上,随即跃入水中。
就这样在漂浮的纸堆里翻找了整整一个时辰,总算让她找到了那本关于线斗的书籍。可惜那书已被浸泡的不成样子,稍一用力就可能彻底散架。
柒丫头艰难地游回岸边,把书摊在岩石上晾晒,期盼书中的内容对她有所帮助……
直到天色渐晚,书页仍未干透。她只好将其带回东山,在账外点起篝火,用火焰的温度小心烘烤。
虽然纸张已粘连在一起,但好在老婆婆的字迹尚可辨认。她屏息凝神,轻轻翻开湿软的书页……
书中记载的故事十分简单,大概是说:
“从前有对共同住在天上的兄妹,哥哥嗜赌成性,妹妹擅长纺织。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还住着一只邪恶的魔鬼,那家伙也是个狂热的赌徒。
哥哥在与它对赌的途中,先后失去了舌头、胳膊、双腿、肝、肾和肺后,终于心生畏惧,不敢和魔鬼再赌。
可这行为却引起了魔鬼的不满。它强迫哥哥以妹妹的青春作为赌注,赌他在第二天见到魔鬼时一定会落泪。
如果拒绝,他的妹妹就将成为魔鬼的妻子,永世不得与他相见。
妹妹宁死也不愿如此,他也不想就这么失去唯一的亲人。于是,只能拖着几乎残废的身躯,接下了这场赌局。
当晚,妹妹就将自己最心爱的纺织针送给哥哥,并叮嘱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哭泣。那根银针已经非常旧了,上面还缠着一卷没有用完的线。
他不明白妹妹为什么要将这种东西视为珍宝,妹妹却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回答他说:“这上面承载着我失去的所有青春。”
然而,到了第二天,哥哥还是输了。
魔鬼如期而至,它只是随手一挥,便夺走了妹妹的容颜。
眼睁睁地望着至亲的脸庞在眼前迅速衰老,直至完全死去……哥哥根本无法抑制住泪水,跪在地上发出绝望无能的哀嚎。
他明白,无论用什么办法,他都不可能战胜狡诈的魔鬼。
魔鬼发出冰冷的嘲笑,再次立下赌约:
“若你能赶在明日之前将我变得比你的妹妹还要苍老,你就能夺回属于你的一切。否则,我每天都会取走你身上一件器官……”
说罢,魔鬼便消失了。
绝望的哥哥爬出家门,从云端上一跃而下,打算彻底了结这悲催的一生。却在即将摔死时,被一位路过的神明救起。
听完他的哭诉,神明心生怜悯,不仅使他的身体恢复健全,还赐予了他一缕头发和一根黑色的针。
它让哥哥赶在日出之前将这些头发捆成一根细线,一端系在妹妹送给他的纺织针上,另一端则系在这根黑色的针上;待那魔鬼到来,就将纺织针插进妹妹的身体里,将黑针刺进魔鬼的头颅中……
而后不要逃避,任凭魔鬼将他的身体啃食,唯有这样才能赢下赌局。
翌日初升,哥哥坐在妹妹干枯的尸体旁,静候魔鬼的到来。
当魔鬼现身时,它注意到了完好无损的哥哥,也头一次露出了惊诧的神色。哥哥先是拥抱了苍老的妹妹,趁机将纺织针扎进她的脖颈,随后又猛地扑向那只巨大的魔鬼,将黑针狠狠刺入它的头颅!!!
剧痛令魔鬼瞬间暴怒,它将哥哥撕成碎片,大口吞入腹中。
——咣!
与此同时,连接两根针头的细线忽然发出耀眼的光芒……那是兄妹二人用血肉制成的线斗。
魔鬼的容颜迅速老去,最后彻底消融。妹妹却重获青春,恢复了生命。
被撕碎的哥哥也恢复了原样。因为他完成了赌约:当他将魔鬼变得比妹妹还要苍老时,就能夺回一切,包括失去的生命……
光阴如梭,转眼就过去了六十年。
哥哥已经被岁月染白了双鬓,妹妹却因从魔鬼那里得来的永生,依旧保持着青春的容颜。
但这并非幸事。
永恒之美近在咫尺,是对一个凡人最大的考验。越是濒临垂朽,就越让人渴望得到永恒……哥哥最终还是拿起了六十年前改变命运的针线。
通往天国的大门被缓缓打开,永远带走了妹妹苍老的灵魂……
哥哥却用新长出的利爪劈开魔鬼的门扉,走向属于它的宫殿。”
读到结尾,柒丫头不禁陷入了沉思:
“这个故事,到底预示着什么呢?”
此刻的她,不敢再轻视任何与老婆子有关的线索。她深知这绝非是随手写下的故事,其中必定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许关乎老婆子的过往。
她最先看懂的,是结尾的那段描述:哥哥用新长出的利爪劈开魔鬼的门扉,走向属于它的宫殿。
这时的老婆婆已经不再使用‘他’,而是改做了‘它’。
这是否意味着,‘哥哥’在最后代替了那个嗜赌的魔鬼,成为了新的恶魔?
“哥哥,妹妹......”
柒丫头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说,那个神明是老婆婆的哥哥?!”
这令她瞬间倒吸一口冷气。如果真是这样,那确实可以解释神明对老婆子的态度为何会如此矛盾了。
“它贪恋老婆婆的永生,所以用线斗……”
“唉?!”柒丫头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线斗,居然能夺走永生???”
结合刻上符文的兽骨、连接泥塑的银线、审判神明的神像,以及这本书上的故事,一个荒唐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陡然显现:“难不成,老婆婆打算用骨头和银线夺走的不是我的青春,而是神明的永生?!”
“真有这种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