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上下平平无奇,除了那双幽深不见底的眼睛,那才是真正属于其月的。
晨椋与他一同前来,其月在宅邸的日子怡然自得,每日到时辰饮药,不过问是何药,也不见药起了作用。躯体是死的,药医族人没有把握,遍翻先祖留下来的手札。
年深久远,她过了太久,熬死了很多人。从她失去肉体那刻开始,她的心便会愈来愈硬,愈来愈坑,变成了今日他们看到的样子。甚么也不在乎,甚么也不关心。
月下是月之的后人,单凭这一点,他们也只抓住了这一点,就能让其月上刀山下火海,束手就擒。其月倘若不想留在此处,千难万险,龙潭虎穴,她也出得去。
她留在此处,是为了月下。她心下明白,他们拿她没有办法,便会找上月下。月闻新丧,已是致命一击,其月不过是传闻中的人。
京华在她眼里是洪水猛兽,做不到北境的洒脱肆意,心下有了惧,行事便束手束脚起来。身旁月桢更是谨慎有余,他离月下最近,他是京华中最能左右月下的人。
战场与朝堂不同,沙场对立便是异敌,长矛利刃,真刀真枪的厮杀,背后是故国乡土。朝堂波谲云诡,不知敌友,内里瓜葛牵扯,一步错,便是深渊巨谷,累及亲族,死无葬身之地。
“于药医族,她该是有仇有恨,从她苏醒后,杀的人皆不是为她自己。那具身躯原本的主人,不过山野民女,被父母卖了易钱,她与其月同月同日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他们需要知道她所有的过往,事无巨细。
“尉和狂妄失言,还是在月之的竹林竹屋中,这世间其月在乎的人死绝了,活人永远斗不过死人。其月应下的诺,足以佐证月之的分量。”百年后,她依旧为月之杀人。南煋面貌与年少的月之相似,她明知道是试探,是陷阱,还是放过了。
“她很清醒,清醒到可怖,从不乱杀人,我该庆幸她未迁怒。”世人皆道药医谷医毒绝世,杀人救人,一念之间。在他眼里,不过是盛名之下的拖累,摆脱不了,不得已而为之。
天赋,与生俱来,可遇不可求。很可惜,他不是。他生来便是药医族人,习医识药如同要喝的水,日日不可少。
“南煋长了一张那样的脸,注定不得安宁,同月下倒是相似。”无法掌控己身命运,月下冠月姓,无法逃离。她享受了十余载的庇护,该是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了。
纵然无烈火焚烧,无变乱损毁,先辈的药方子并非完美无缺。其月拥有的只是魂魄,此等虚无缥缈之物,眼睛看不到,手抓不住,无形无实,借尸方能还魂。
暗处的人要的是长生不老药,得到真正的永生,而不是借他人躯体的异类怪物。普天之下,唯有药医族能再次炼制出长生药,唯有其月知道她当时吃下了哪些药,二者缺一不可,是克星,亦是救主,相依而生。
其月回住处,经过廊下,同二人擦肩而过,不做半分停留。
晨樾出言阻拦其月前进的脚步。“其月,单凭乖乖吃药,是解决不了的。”一步一步的试,要等到何年何月。其月活上百年,她定然知晓很多早已失传的物什,织梦便是其中一样。
“那你还想我怎样,是割肉放血,还是断手断脚?将整个躯体全部斩断打乱,再重新拼接起来?你明白这些都是无用功。这副躯壳不是我的,若你真的要如此试上一回,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你在公报私仇。”借炼药的机会,达自己的目的。
“我乖乖吃药,是我用条件换来的,也是我自己想吃的,同你们药医族没有半点干系。从古至今,没得择选的只有你们药医族,我早已不再是当初人人可欺的弱女,谁都可以掌控的试药人。”药医族可不是自愿来的,药医族人成百上千,偏居药医谷,想做到不问世事,不介争斗,可惜事与愿违,做不到。
她一日存在,药医族一日不宁。此回出现,又给了暗中人希望,惑引着那些人继续下去,近在眼前,却又不得,时时刻刻抓心挠肝。
“我药医族不过是寻常医者,不是通天的仙神,彼时你胡乱吃下的药,只要你一人知晓,旁人从何得知。”数载不见回音,高位者终是失了耐性。凡人长生,本就是逆乱天道轮回。
君王之令,传到郡县之处,过于遥远,其间隔了多少人。人非圣贤皆有私,不言篡改,不过小小的一字之差,便是千差万别。
帝王雄才大略,治国有道,万邦来朝,天下一统。有长生之念,不过一时之兴。诏令下达,便是臣子左右。上谄下渎,欺上罔下,在间谋私利。
地宫借着帝王的由头筑建,下不知,罪名怪在了帝王头上。久久不见长生药,又恐泄露,抄家灭族的滔天罪行,杀人灭口,不留痕迹,地宫中的童女,不留活口。
方士心下慌张,心思未藏住,被其月察觉。令方士如此不安,定是死生大事。地宫出口,卫兵防守不间断,插翅难飞。
那日,地宫成了坟场,童女成了私欲下的亡魂,鲜血横流,利刃刺骨,满目血色。其月心下明白在劫难逃,她提前想好了,地宫最重要的便是炼制出来的药。
“我不记得了。”其月回道。那日,是满目的赤色,至于别的,她真的记不起来了。旁人活不下去,还可以去死,她想死也死不了。岁月到了她这里,便停止了流逝。“我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危机性命之时,手无寸铁,身无抵抗之力,危机之下。这数百年,她从不刻意回想往事,亦不愿再提及。而今相问,晚了。
“我那短短的一生,似乎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在你们眼里,我得到你们的梦寐以求,没有人问我想不想要,你们觉得是在炫耀,是在讽刺,是在挖苦,唯独不会认为它是真的。”是因缘际会,是大难不死,是甚么都好,总之结果便是今日。
“药医族是帮凶,是走狗,是加害,亦是受害。”地宫之祸,蔓延到了药医族。下达的指令是不留一个活口。药医族浪费了多少奇珍异草,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地宫的方士死了很多,药医族自那时起举族避世,直至王朝覆灭。
“数百载岁月,药医族自以为逃脱了。”百年前研制长生药,百年后重拾,他们的先祖也没有想到他们最终还是功成了,得到的人却不是他们想要献上药的那个人。
“长生药于我是诅咒,于你们又何尝不是。”其月失去实体,药医族没了自由。终生受困,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