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房里只剩我一个人,默默地点上一根烟,夜色四面八方地包围过来。
我忽然有些感触——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如今,是信息化的时代,科技发达的时代,文明的时代。火车提速了,邮件近了,爱情有时也像是快餐式的。尤其网络上的有情 人,今天还卿卿我我,转天就形同陌路。关了手机或电脑,似乎未曾在心里留过一丝痕迹。
我长叹了口气。
这个房间使我悲痛,这个城市让我孤独,我已暂时没了工作的心情。况且,再有几天就放年假了,我用手机跟黎班请假。黎班总是对我很照顾,也很关心我的个人生活,很自然地就批准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买了点礼品,我就踏上了归途。
白天是有汽车的,但入了夜就只有火车。我知道晚上十一点多有一趟经过县城的火车,是以不急,也不想坐公交,因为我脑里很乱,有太多的人和事,需要我好好想一想。
我一路走,一路想,有时自言自语,有时指手划脚,有时眼泪汪汪,有时还笑出了声,惹得路人偷偷看我,我加快了脚步。
还不到十一点,这二十多里的路程,我就走了下来。站在冷峻的风中,我竟然出了一头汗。
赶到县城时,已是凌晨三点多。
无星无月,天色还是那么黑。地上的微雪,昏黄的路灯,使得空旷的大街更加冷清而寂寥,两旁的店面更显得萧索而慵懒。
火车站斜对面就是汽车站。
我坐在汽车站售票厅前的台阶上吸着闷烟,望了一眼那橘红色的路灯,小小心儿忽然柔软了一些。
不多时,来了一个女的,看上去三十来岁,丰腴而风韵。她拖着行李箱,上台阶时,一副很费力的样子,我便下去帮她提了上来。
她冲我莞尔一笑,说:“你也刚下火车?”我说:“是的。”便熄了烟头,走了开去。
几步外有一间店面,卷帘门开着,里面胡乱堆放着一些石灰、水泥、沙子、木板之类的东西,显然还没装修好。我捡起一张废旧报纸,铺在地下,便坐在上面打起盹儿。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谈话声,便睁了眼,走了出去。
原是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看样子像是两口子,又像是他乡遇故知的一对老朋友,谈得很亲热,那中年妇女还不时叽叽咯咯的笑。
天色已经放晴,东方天幕上现出启明星。街上已有了三三两两的行人,远处隐隐传来汽车喇叭声,渐渐地要热闹起来了。我深吸了一口清晨的新鲜空气,先前那女的拖着行李箱走了过来,“嗨,天亮了。”
“是啊,天就要亮了。”我说。
“美女,打车吗?”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中年人凑了过来,端详着那女人的脸。
“不坐车。”女人转过头。
“车站开门还早着呢,我送你过去吧,去哪儿?”那中年人显是不甘心。
“去外地,很远的。”女人挪开几步。
“小伙子,你去哪儿?”那中年人转向我,但眼角还瞥着那女的。
“我也去远地。”我不想那司机纠缠下去,便撒了谎。
“哦,那你怎么不住旅馆呀?”
“我已经眯了一觉,不困。”我说。
“刚才你进里面睡觉了?”那女人转过头看我。
“是的,也没睡好。”我笑了笑。
那女人也笑了,但没说话。
这时,那司机凑到近前,指了指那女的,低声说:“你认识她?”我摇摇头。
“哦,我还以为你俩是一起的呢。”他又说,“小伙子,你这大姐提个行李箱多累呀,你就不能花几个钱领她去里面歇一歇吗?这是钟点房,一两个小时也花不了几个钱的。”
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人家一个弱女子,提着这么大一个行李箱,站在黑夜深冬的大街上、冷风中,风尘仆仆又身体困倦。我做为一名男士,请人家进屋休息一下也是理所当然的。况且,人家还跟我说过话呢,这也算是一种交情吧?
想到这里,我正要开口,那司机又说:“小伙子,你帮她提着行李箱,去里面开个房,好好歇一歇,真的花不了几个钱的,再说这也值了,对吧?”
我心头咯噔一下,脱口说:“开房就是上床呀!”
那司机直楞楞地看着我,眼神很是诧异,低低的又像是自语:“真是个孩子!”
“小伙子,像是要下雨了,我们去车站吧。”那女人走了回来,“天也亮了,售票厅应该开门了。”
“这里不是售票厅吗?”我愕然了。
“这是老车站,前面才是新车站呢,我们过去吧?”
“哦,好的。”我上前拖起她的行李箱。她推让一番,也没再说什么。
“小伙子,”默默地走出一段路,她忽然指了指路旁一个豪华气派的店面,“这也是钟点房。呵呵,很多人都在里面休息哩。”
“哦……挺好的。”我讪讪一笑,假装没听懂。
那女人点点头,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里闪着奇异的光。
我突然脸红耳烧,有些慌乱,“大姐,我——不好意思,我老婆在家等我。”放下行李箱,匆匆跑开了。
进了站,买了票,坐上车,汽车开动了,我的心还怦怦直跳。无意识地转头,无巧不巧,居然瞥见了那位拖着行李箱的大姐。
她盈盈地走进院子,上了一辆豪华气派的大巴。汽车驶出车站,透过车窗,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我心里突然有一丁点悔意。
到家的第二天,袁小莉就跟我说,女儿老缠着你,不肯睡觉,你还是去楼上睡吧,睡得也踏实。我没办法,况且还感冒了,从这天晚上开始我便上楼安睡了。
又过了两天,我在楼上的卧室看了一会书,正要脱衣服,母亲敲开了房门。
“妈,这么晚了,你有事吗?”
“刚吃了晚饭,不算晚。”母亲坐在床沿,“小耿,袁小莉就这么一个人,你至于对她这么好吗?听妈一句话,女人千万不能宠……”
“妈,我对她怎么好了?”
“怎么好了?”母亲说,“你看,你一回来就哄孩子,一天三顿饭给她做着,还洗衣服做家务,这是男人的活儿吗?俗话说‘男主外,女主内’,你不能什么事……”
“妈,小莉怀孕了嘛,我做点家务应该的。”
“谁没怀过孕呀,这很了不起吗?”母亲满脸鄙夷,“我怀你的时候,整天吃糠咽菜,怀孕都八个月了,还在地里割麦子呢。有一次……”
“妈,时代不同了,以前……”
“什么以前以后的,身子骨都是一样的。”母亲拍了拍我的手,“小莉又跟你吵架了?”
“没有呀,没有。”
“没吵架怎么还把你赶出来了?”母亲说,“小耿,你老说翠云不咋的,可人家翠云从来没把小锋赶出来过。两口子过日子,看着感情挺好的,怎么就……”
“翠云经常甩脸色给你看,对你没有好声气,这些我都是知道的。”我说,“她给你买……”
“别说了!”母亲沉下了脸,“这是我们婆媳间的事,以后你少说话!”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家是柴米油盐过日子的地方,不是个讲道理的所在,要想讲道理争辩谁对谁错,应该去法庭,而不是家庭。
翌日清晨,我做好饭端在桌上,瞥了一眼坐在床沿披头散发的袁小莉,“老婆,我去给你打洗脸水。”
“等一下。”袁小莉说,“昨夜你妈上楼找过你?”
“嗯。”我说。
“你妈又跟你说什么了?”
“她跟我聊了几句。”我说,“妈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感冒了你就跟我分居?”
“陈耿,你说句良心话,是我要跟你分居吗?”
“不是。”我说,“我感冒了嘛,女儿还老缠着我,睡不好……”
“陈耿,不是我说你!”袁小莉气呼呼地说,“女儿就让我喂饭,我不喂她就不吃。我挺着个大肚子窜上窜下的,而你们一家都吃的挺欢,我经常饿肚子,你看不见吗?”
“我……我感冒了嘛,我会注意的。”
“就知道耍嘴!”袁小莉趿着棉拖,走到饭桌前,“这么长时间没回家,一来就感冒,真不知你是怎么冻的呢!”
“老婆,我真是……”
“还有,你不在家的时候,你妈已经给你和锋子分家了,这家只有你的一间房,往后你别去楼上睡了,那不是咱家。你爸给锋子的钱是白给,你给家里的钱也是白给。”
“什么?”我心头一震,“那你怎么……”
“我说的话就是个屁,谁能瞧得起?我敢说吗?那天我刚一开口,你妈就跳脚了,扯着嗓子骂街。看那架势,我要再说下去,你妈就要揍我了。你也别去说了,要不妈又要骂你神经病了。将来我们搬出去,这个家我是不想再待了。”袁小莉瞅我一眼,“傻子!”
“不行!我得……”
“行了,白纸黑字都弄好了,现在闹还有什么用?全家人都支持锋子,因为他是大学生,挣钱多,将来养老你妈就指望他了,你算什么东西?”袁小莉白了我一眼,“还愣着干吗,给我打洗脸水啊!”
我长叹一声,正要转身,女儿醒了。
她一骨碌坐起身,揉揉眼睛,便赤着脚跳下床,张着两条纤细的小胳膊,用稚嫩的声音嚷着:“爸爸抱……抱抱……”
“抱个屁,上床穿衣服!”袁小莉没好气地说。
“小莉,孩子还这么小,给她穿上衣服就是了,你吼她干什么?”
“我这是教育她。”袁小莉说,“跟她这么大的孩子,早会自己穿衣服了,可她还得我……”
“你教她嘛,教育孩子要有耐心。”我低头看着女儿,“宝贝,上床穿衣服吧?”
“不要!我要坐羊羊……羊羊……”女儿搓着小手,仰着脸看我,全是撒娇的模样。
“你看,她听话吗?”袁小莉几步窜过来,虎起脸,“快上床,不然妈妈揍你!”
“逃了,逃了……”女儿一边说一边往我身后躲。
“宝贝不怕,爸爸保护。”我抱起女儿,“老婆,这就是你的教育?以吓唬为方法,拿暴力当手段?”
“孩子必须打,不然她怎会听话,怎会知道自己错了?”袁小莉说着,又冲女儿扬起巴掌。
“教育孩子应该以说服教育为主,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说,“三周岁之前的小孩是不需要打的,因为他们不懂事;十八岁以后的孩子也不必打,因为他们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主张……”
“放屁!”袁小莉冷冷地说,“玉不琢不成器,娇生惯养难成才。她想去坐羊羊,你就要陪她去吗?”
“去又怎样?”我说,“玩乐是小孩子的天性。我给她买了玩具,可她只玩一分钟就够了,她只高兴了一分钟;我陪她去坐羊羊,她却开心着不愿下来,她高兴了十几分钟,这还不划算吗?你不愿她开心快乐吗?”
“你就惯吧!就拿前几天说吧。”袁小莉说,“你闺女喜欢坐在楼梯上溜下来,我骂了她,她还这么做。我打了她,当我的面儿,她不这样了,可看不到我的时候,她还这么做,我真没招了!”
“很简单,女儿不过想换一种下楼的方式而已。”我说,“你可以拿块抹布,把楼梯擦干净了,然后陪她一起做。用不了几天,她就腻了,也就不会这么做了。因为好奇心也是小孩子的天性,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对与错……”
“可我们知道呀。”袁小莉说,“你闺女跟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老跟人家去野地里胡闹,还喜欢爬山……”
“很好呀。”我说,“很多大人物回忆起他们的童年,就是上树摸鸟,下河捞鱼,打架胡闹,还偷人家的西瓜,这也是一种美好的回忆。其实,小孩子是很聪明的,也很懂事,只要好好跟她说……”
“胡闹还是美好的?”袁小莉张大了嘴,“行,我不跟你费口水了,有本事你把闺女哄好了我看看!”
“哦,我试试吧。”我将女儿搂得紧紧的,“宝贝,你自己穿衣服好不好?”
“不好!”女儿扭过头,撅起小嘴。
“宝贝,”我又说,“你自己穿好衣服,吃饱饱了,爸爸就带你去坐羊羊,好不好?”
“嗯。”女儿眨巴着眼睛,接着指了指床,“穿衣!”
“怎么样,老婆?”我一脸得意。
眨眼间,就到了2015年的新年。
晚上,全家人坐在一起,看着央视春晚,吃着年夜饭,说说笑笑,女儿偎在我身边顽皮胡闹,倒也其乐融融。
母亲去厨房下水饺了,陈锋和陈涵跟父亲说着话,翠云早睡下了。袁小莉领女儿去了厕所,好长时间还没回来,我甚是纳罕,便起身走出去。
袁小莉就抱着女儿站在院里,仰头看着漆黑的夜幕。
“老婆,怎么还不回去?”
“闺女要看礼花呢。”袁小莉笑着,指了指夜空,“这些礼花真好看,你看闺女多开心呀!”
“是挺好看的。”我说,“元宵节的时候,我也买一些礼花,让闺女好好开心一下。”
“礼花很贵的,你哪来的钱?”
“我一天能挣二百块,明年我要挑战四百一天的活儿。老婆,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你就一直打工呀。”袁小莉扁着嘴。
“哦……攒点钱,将来我们做点小买卖。”
“嗯,要是你的小说发表了,这也算一笔额外收入呢。将来我们也要买房……”袁小莉稍稍一顿,“你也别太累了,等孩子大一些,我就跟你一起去挣钱。”
“好吧,我对未来充满信心!”我说。
这时,屋里传出欢快的笑声;电视上,刘欢在唱歌——
“……
从前的日色过得慢,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听着听着,我突然有些伤感。
袁小莉忽然说:“耿,明年就是咱们的七年之痒了,我心里……”
“别担心,都过去了。”我说。
“都过去了?”袁小莉霍地转过头,“你还真……”
“我是说,我们最艰难的日子都过去了,明年是个充满希望的一年。”我偷偷吁了口气。
“真的吗?”袁小莉抿嘴笑。
“当然,我爱你!”我揽起小腹隆起的袁小莉,她抱着女儿,我们一家三口望着夜空中那绚烂的礼花,都笑了。
新年的脚步临近了,各家各户都准备好了爆竹。不多时,礼花满天,鞭炮雷鸣,四下里弥漫着幽微的火药香,也荡漾着欢乐的空气,一派喜庆祥和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