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吸着闷烟。吸完三根烟,我回了卧室。女儿睡的正香,她有午睡的习惯,有时在饭前,有时在饭后。
我爬上床,亲了亲女儿的小脸。她长长的眼睫毛颤了一下,咕哝着翻了个身。我轻轻地下了床,走出几步,突然感觉屋子里有些异样。
衣服堆积在沙发上,有我的也有袁小莉的,有洗了的也有没洗的;茶桌上放着一包拆开的孩子食,吸引了几只苍蝇,嗡嗡的飞来飞去;脸盆架上挂着女儿的几件衣服,还未干透;垃圾桶满满的,不是残羹冷炙就是卫生纸,瞥上一眼,都会令人皱紧眉头;窗台上摆着一盆石榴花,已经打了卷。
房里冷冷清清,我的怒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微风吹过,窗帘沙沙作响,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一转头,瞥见了墙上的相框——袁小莉抱着女儿,我揽着袁小莉的肩,女儿开心的笑,全家都开心的笑。
这是去年女儿一周岁时,我们一家三口去照相馆拍的全家福,仿佛就在昨天。
我心头一酸,忽然想到,就在这间屋子里,袁小莉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了,独自带着女儿,独自忙碌着,还承受着很多委屈。也许她也会偷偷流泪吧,也许她流泪的时候也会偶尔想起我吧。我眼前忽然现出一幅画面——
天蒙蒙亮,袁小莉就起了床,匆匆洗了把脸,就钻进厨房,走来走去,忙忙碌碌,不时传出乒乒乓乓的声响。太阳刚升起来,厨房里就传出饭菜的香气和热气。
袁小莉咳嗽一声,慌忙从厨房回到卧室,给女儿穿衣服,给女儿洗漱,给女儿喂饭。
女儿吃饱的时候,一家人也吃饱了,她便央求婆婆照看一会孩子,她拿起干巴馒头,就着咸菜和剩汤,匆匆吞了几口,又去满大街地追着照看孩子。
一日三餐都这样,每天都这样。
入夜上了床,袁小莉把女儿哄睡后,就轻轻翻个身,长长吐出一口气,揉揉后背捶捶肩。正要睡去,猛地坐起身,因为她险些忘记洗脚。
袁小莉做错了什么?想到这些,我没了离婚的勇气,我本就没多少底气的。
我给女儿盖了盖毛毯,转身走了出去。家里只女儿一人,还睡熟了,我便锁了大门,沿着大街寻觅,寻觅袁小莉的身影。
找了无数条胡同,寻了大半个村庄,还是不见袁小莉的影子,我心里着慌,她会去哪里呢?
回娘家了?不可能,她从来没有吵完架就回娘家的习惯,她定是躲在某处不肯出来,说不定她就在某个角落里偷偷注视着我呢。
我迈开大步,像个无头苍蝇似的瞎闯。邻居张大娘迎头撞见了,问:“瞧你着急忙慌的,是不是丢钱了?”
“没有。”我说,“我去前面的小卖部了。”
“那……怎么没见你买东西呢?”
“我,我忘带钱了。”我仍是敷衍着。
“小耿,丢了钱也别着急,你老婆肯定不急的。”
“哦?”我皱起眉。
“你老婆花钱大手大脚的,丢几十块钱又算得什么?她每个集都赶,每个集都买菜,每个月都买鸡吃。有时不买鸡了,就买排骨,也买鱼和蛤蜊。水果没断下,一买就是大包小包的一大堆,还经常买衣服呢!她自己没见有几件衣服,但给闺女买了不少,几乎隔一两个月就买一件。”
张大娘絮絮叨叨的说,“你闺女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买来的衣服很快就穿不上了,去亲戚家淘换几件就行了,谁家还没有几个孩子呀。你一个人在外打工很不容易,钱应该节约着花,能不花就不花,过日子就要精打细算吧?可她倒好,心里就没装着男人,不知男人的累。小耿,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才跟你说这些,要不我才不说呢,得罪人。我都替你感到委屈,这种老婆真是……你不知道,村里的街坊邻居都在背后数落她,说什么的都有,连我都看不惯……”
“大娘,我有点事,先走了。”我没有心情为袁小莉辩解,也是不知该怎样解释。因为这种事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有可能根本就说不清;便匆匆逃开了。
走到自家门外,看了看兀自紧锁的大门,我忽然想起一个地方。如果袁小莉没在这地方,怕是我就找不到她了。我折身上了东边的土岭,沿着蜿蜒崎岖的小路,往岭顶走去,那里有一片桃园。
这是我和袁小莉相亲那天来过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曾路过许多次,但真正走进这片桃园的就只那么一次。
桃树枝叶茂盛,结满了丰实的桃子。深秋午后的天气还是很热,但这里有凉凉的微风,让人精神为之一爽,似乎心情也好了很多。
推开那扇栅栏门,一眼就能看见那座小木屋。它还是坐落在桃园边上,但老了很多,墙皮脱落了不少,斑驳不堪。屋顶的稻草也黑了,隐隐约约有些破洞,遇上雨天肯定会漏雨,不过这里早没人住了,只是个摆设。
屋檐下挂满蛛网,几步外还是有个水井,水井边还是杂草丛生,门前还是有斑驳而稀疏的树影。落日的余晖还是会撒在门前的石阶上吧,只是不知还能否将袁小莉的身影镶上一抹云霞。
我走过那扇栅栏门,就看见了袁小莉,她就坐在小木屋门前的石阶上。见我走来,她楞了一下,就起身要走,但脸上的怒色好像找不到了。我急忙拦住她的去路,“先别走,我有几句话要说。”
“是离婚的事吗?”袁小莉顺势坐在石阶上。
“对不起!”我挨着她坐下,“我说的是气话,我怎能跟你离婚呢,离了婚我指定是光棍。这么些年了,你还不知我的脾气吗?”
“算了,”袁小莉说,“没想到你还能找到这里来,我以为你早忘了这里呢!”
“这是咱俩第一天见面的地方,有我最美好的回忆,我怎么可能忘记?”我说,“我还记得那天下午,你就坐在这里,听我说着话,开心的笑着。那时我真希望你能一直开心着,可……”
“是啊,不知不觉都过去这么久了,好像才一眨眼的工夫。你看这些桃树,长得更粗壮了。”
“是啊,但也老了。你看,上面有很多虫子。”
“嗯。”袁小莉转过头,看向别处。
“真的对不起,我伤了你。”我说,“老婆,以后我会尽量不跟你吵架,等咱们老了的时候……”
“嗯,这件事谁也不要再提了。”
“好的。”我笑了笑,“其实这也不能全怪我,我不过辞职了,你至于跟我吵吗?”
“你心里没数吗?”袁小莉抬眼看着我,她的眼里像是有一根很冷的针。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笑得很勉强,“我怎么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呢!”
“算了。”袁小莉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闺女呢?”
“睡觉呢,她还没吃饭。”
“快回家!”袁小莉说,“她睡醒了,要是一眼见不到爸爸妈妈,就会哇哇的哭,还会跑……”
“别着急,我锁了门了。”
“耿,林雅晴是谁?”走出一段路,袁小莉忽然说。她仍是往前走着,像是漫不经心的。
“你说什么?”我刹住脚步。
“我看到你的手机上有这么个名字,她是个女的吧?”袁小莉表情很自然。
“我——你偷看我的手机?你不相信我?你……”
“我的手机没流量了,就用你的手机上网查了查该怎样保胎,无意中看到的。她……是你的同事?”她的表情看上去还是很自然。
“哦,是的。她跟我在一个车间上班,——工作上有些联系,我得给她手机号。——她才二十四岁哩,而且已经有了对象,你想什么呢!”我笑了起来。
“哦。”袁小莉拍拍我的肩,“回家吧。”
“怎么,你不会还是怀疑我吧?”
“没有。”袁小莉抿着嘴,“你不在家的这些日子,闺女每天都要看你的相片,尤其看到别人的爸爸抱着孩子的时候,她就扑进我的怀里,在我耳边说‘我想爸爸了,爸爸呢?’我就跟她说‘过些日子爸爸就回来看你,他在外面挣钱呀,爸爸挣了钱,妈妈和宝贝才能有好饭吃有新衣服穿,爸爸也很想你,他不是经常给你打电话吗?’闺女听了就咧嘴笑,还摸出我的手机来要给你打电话呢。呵呵,邻居都说你闺女很懂事很可爱哩。”
“老婆,你受苦了,也受了很多委屈。”我叹了口气,“明年你就要生第二个孩子了,那时你一个人指定忙不过来,我就辞职回来……”
“你回来干吗?”袁小莉蹙着眉,“镇上没几家像样的工厂,县城的工资也很低,你就在市区好好干吧。将来我带着孩子去找你,就算一直租房子住,咱们也不要分开了。”
“好的。”我停住脚,抱了抱妻子。
这场风波算是过去了,但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袁小莉这么在意我,我还怎么舍她而去?且不说孩子的事,单就我俩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而言,我心里能没有一点感觉吗?何况,她没做错什么。
可是,林雅晴怎么办?她的命很苦,唯一能让她摆脱那傻子的就是我,我就这么想的。况且,我已经亲口答应了她,要跟她结婚的,可我真能这么做吗?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呢?!
几天后,母亲回来了,袁小莉的身体也康复得差不多了,又能追着孩子满大街的跑了。我在家待了十几天,又坐上了远去的汽车。
回到公司,我就辞了职。
车间主任跟我说了好多话,听得出他不想我走,他是在挽留我,可我已经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我认为。
走出公司大门,我就迫不及待地给林雅晴打电话。打了十几遍,她都没接。我忧心忡忡地挂了电话,望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行人,脑海里一片茫然。
我在郊区的一个小村子里租了房,过了几天,就去了东风街上的那家物流公司。
像我这种没文凭的打工仔,在物流公司也只能当装卸工。还真是扛麻袋呢,有时也搬搬箱子,里面是些饮料、点心、水果之类的东西。因为我是新手,先从最轻的活儿干起,但一天下来,身体还是吃不消。
第一天上班,刚干了几个小时,我就打碎了一箱啤酒。管事的大姐倒没说什么,一个工友却开了腔。
他看上去五十多岁,个头不高,还有些瘦削,黝黑的面庞,额头眼角满是皱纹,鬓边还有几丝灰白的头发。
他正扛着两箱饮料,冷冷地说:“哟,小伙子,没吃饭呀?喜欢摔啤酒玩?看样子,我还以为你挺壮实呢,没想是个病秧子……”
“老马,你少说两句吧。”那大姐又对我说,“小陈,你刚来,先喘口气,不急。”
我点点头,坐在旁边的一块砖头上歇息。
老马将饮料放到集装箱上,走到我面前,又开了口:“小伙子,你以为你是大爷呀!人家班长让你喘口气,你就真喘口气呀?都是干活的,能干就干,不能干走人,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哟,甩脸色给我看?我说你两句是为你好,这里不是养老院……”
“行了,老马!”那大姐说,“小陈刚来……”
“黎班,你不能这样啊!”老马说,“你看他这一身肉膘,就是不想出力,就是耍奸,想吃巧食就别来这种地方呀。嘿,还瞪眼呢,谁也不是傻子……”
听到“傻子”二字,我心里腾地升起一股火。
老马还没住嘴,还在吧唧:“哟,还坐得挺稳当呢,还真跟个大老板似的!小伙子,你身体是不是有病呀,去医院看看吧。想干就给我麻利点,别把人都当傻子!嘿,脸拉得这么长,怎么,你想揍我?”
“你再说一句我听听!”我霍地跳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