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母亲坐在沙发上,将孙女放在身旁。我跟了进去,问:“什么事?”
“刚才我在大街上碰见翠云的妈了,我跟她说了咱家的事。”母亲说,“翠云让步了,同意家里的房子有你的一半。其实翠云也挺不容易的,她并不想要这个家,就是生气你爸说了她一句,她……”
“妈,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我截口说,“关键是要把小莉接回来。”
“她不是在她姥姥家么。”母亲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去叫她回来就是了。”
“我怎有这么大的面子!”我苦笑着,“因为你俩吵架她才走的,她不可能自己回来的。”
“那还想怎样?”母亲皱起眉。
“你赶她走的,就必须你把她接回来。时间长了,村里的人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
“你别管村里的人,那都是些喜欢嚼舌根子的货!”
“妈,”我说,“这就是个台阶。只有你去,小莉才可能回家。日子还得过,对吧?”
母亲想了想,说:“好吧。”我又说:“这就去吧。”母亲摇摇头:“下午再说,我还没吃早饭呢。乖孙女,你在这里等着,奶奶去给你做好吃的。”
“奶奶,”女儿嘟起小嘴,“我不想喝面条了!”
傍晚时分,我陪着母亲去了袁小莉的姥姥家。
姥姥听到说话声,站了起来,迎到门边:“哟,小耿娘来了,吃饭了吗?”
“还没呢。”母亲说,“做好了饭,等着小莉回去吃呢。”
“我在这里住的挺好的,不回去了。”
“饭都做好了,”母亲讪讪一笑,“我说了些话……就是话赶话说到那儿了……”
“小耿娘,谁生气了会有好话说呀。”姥姥接口说,“都是一家人,吵了很快就过去了。我知道你们一家都是老实人,要不我可不愿孙女嫁过去。街坊邻居们都说,小耿娘对待儿媳就跟亲闺女是一样的。”
“呵呵,是啊。”母亲说,“小莉,回去吧。”
“耿,”袁小莉大声说,“把行李替我收拾一下!”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院里洗衣服,母亲从屋里走出来,挎着个大提包,说:“小耿,陪我去赶集吧。翠云快生孩子了,需要买的东西太多,我拿不过来。”
“衣服还没洗完呢,”我说,“你骑车去呀。”
“耿,”袁小莉拎着几件衣服走出来,随手一抛,丢到我面前的洗衣盆里。“把这几件衣服也洗了吧。”
“好的。”我笑着说。
“小耿,”母亲走过我身边时,使劲戳了我的额头一下,压低了声音,“你就是死性不改!”
吃午饭时,陈锋和翠云还是没回家。
母亲打电话给陈锋,他说话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像是刚哭过,又像正在哭。
母亲又给翠云的母亲打电话,翠母着实数落了母亲一番。母亲唯唯诺诺,赔了不是,且好话说了一大堆。两位母亲在电话里一通磋商,最终达成和解——因为翠云快生孩子了,所以她要住公婆的房子,公婆得去楼上住,要住多久、以后还要不要住厢房,都得看翠云的心情。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陈锋和翠云回了家。
翠云还是拉着脸,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陈锋则嬉皮笑脸软言细语的安慰,就像哄一个几岁大的孩童,语声暧昧,言语肉麻。父亲匆匆吞了几口饭,气呼呼地上楼睡觉了。
几天后,我去市区找了一家制造饮料的公司。工资不算高,但工作时间短,缴纳五险一金,员工还能住单身宿舍,是两室一厅的楼房,我自然很中意。
这天早上,我收拾好行囊,准备吃过早饭便去公司报到。正吃着,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我心头突地一跳,居然是辛彤打来的。我赶忙去了大门外面,回头看了一眼,才接通了电话——
“彤——辛彤,有事吗?”
“今天是情 人节,你记得吗?”
“记得,可我……我什么都不能送你。”
“我知道,——大叔,我还是忘不了你。”辛彤语声哽咽,“你——你真不来青岛了吗?”
“有些事是无法回头的,我已经回不去了。”
“大叔,我就是想再见你一面,行吗?”
“辛——彤彤,我不是不爱你,只是没资格——我衷心地祝福你!”
辛彤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我张着嘴,却不知该如何安慰。躲到无人的角落里偷偷大哭了一场,我拭去泪痕,才回了屋。袁小莉瞥我一眼,漫不经心地问:“谁的电话?”
“一个同事,”我随口说,“谈工作上的事。”
“是么,你眼圈红红的。”
“都是工作上的事,也不是什么要紧——什么?我?眼圈红了?”我心头一跳。
“眼皮还肿了,像是哭过似的。”
“哦。——真是太奇怪了,今天一起床我就感觉眼皮酸涩,很不得劲儿,——会不会昨天夜里女儿老是哭闹以致我没睡好觉的缘故呢?”
“不知道。”袁小莉面无表情。
默默地吃过早饭,我背起行囊,出了家门。袁小莉抱着女儿一直送到街头。我挥挥手:“我去坐车了,回去吧。”
“小乖乖,爸爸去挣钱了,跟爸爸再见。”袁小莉握着女儿的胳膊,冲我招手。
“爸爸,回来,爸爸……”女儿含糊不清地说着,张着双臂,急欲投进我的怀抱。
“宝贝,爸爸去挣钱呀。”我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女儿的小脸已看不真切了,“爸爸挣了钱才能给你买好吃的和好玩的,你在家要听妈妈的话。”
“老公,想家了就回来看看,我和女儿在家等着你!”袁小莉含情脉脉地说。
“我知道。”我拭去将要溢出眼角的泪水,心头却像压上了一块千钧大石,使劲挥挥手,“回去吧,外面冷。”
女儿在身后哭开了,我强忍着在眼圈里打转的泪滴,跑上几步,扭身闯进了另一条悠长的胡同。走出老远,似乎还能听到女儿那无助的哭声。
宝贝,你就哭吧,哭是你的权利。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爸爸离开你,实属迫不得已。在历史中的某一个时期,就是有无数的年轻人为了生计被迫背井离乡去远方流浪,也造成了数不尽的留守儿童。对于这一切,我们只能承受。
我下了汽车,又坐上公交,下了公交,刚到公司门口,袁小莉就发来了一条短信:“到了吗?陈涵还有你娘还有翠云的娘都在那边屋里说你,我听见陈涵说你很毒,还有你娘也说了你很多。你找房子吧,我不想在家里了,在家能气死。你娘说没给陈锋看孩子却给咱看了,今天他们在那边有吃有笑的。你别打电话找他们,不然你娘还会骂我的。”
看完短信,我心上的石头更重了。
几天后,袁小莉又发来了一条短信:“耿,过得好吗?工作顺利吗?妈又跟我有说有笑了,你也别生气了。”
看完这条短信,我的眼睛湿润了。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中午,我在水龙头前冲刷餐具,一不小心,将几滴水珠溅在了一个人的衣袖上。我转过头,正要说一声“对不起”,蓦地呆住了——身旁站着一个美女,是美女也是少女。
说这少女是美女,未免有些侮辱她的容颜。因为“美女”这词儿在当下已是很俗了,再用在她身上就未免有些陈词滥调的意味。她是真正的美女,几不可见的美女,美得高贵,美得神圣,美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一个完美的女人,一个倾国倾城的女神。严格地说,用“倾城倾国”形容她更为恰当,因为先倾掉一个城市,才能倾掉一个国家。
我呆呆地望着她,刹那间,说不出一句话。她笑了:“你有事吗?”
“没有。”我突然涨红了脸,“我——对不起。”
“对不起?怎么啦?”她蛾眉微蹙。
“我……我弄湿了你的衣服嘛。”
“哦,没关系,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
我咧嘴笑了笑,正要走开,她又说话了:“你好像是新来的吧?”
“是的。”我点点头,“刚来不久。”
她抿了抿嘴,说:“下午一点上班,每两个小时休息十分钟,五点钟吃晚饭,加班的话,要工作到晚上八点,周日休息,这些你都知道吗?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我叫陈耿。”我心里莫名的有些慌乱。
“陈耿?我记下了。我叫林雅晴,文雅的雅,晴天的晴,很好听的名字吧?”她轻声笑起来。
“是的,很好听。”我又要转身。
“陈耿,你在哪个车间工作呀?”
“我……在第四车间。”我心里更慌乱了。
“是么。我也在四车间呀,怎么没见过你呢?”
“哦……我干的是运输工作,可能刚来没几天,你没在意吧。——我也没见过你呀。”
“这样呀。上班的时候都穿工作服,你没在意我也是理所当然的。”林雅晴脸上微微一红,更增娇艳,“陈耿,你是哪儿人呀?”
我们攀谈起来。不出几分钟,刚见面时的紧张感就荡然无存,我打开了话匣子。起先她在问我在答,很快就成了我在讲她在听,她还不时地发出几声动听的笑,气氛十分融洽。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在有意地接近她。我知道这样很不应该,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谈笑间,她忽然说了一句:“大叔,没想到你说话还挺幽默的。”
“大叔?”我心头咯噔一下,“我,我有这么老吗?”
“陈耿,”林雅晴咯咯一笑,“我知道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可我就是喜欢称呼你大叔,亲切。”
听到这些话,我很自然地想起辛彤,那个被我辜负的女孩。我也很自然地想起袁小莉,她是我的老婆。
我突然有些悔意,不该太接近林雅晴。我已伤害过一个女人,不能再伤害第二个,而且还是个美丽清纯的少女。林雅晴笑吟吟地看着我,我从她的脸上,同时看到了辛彤和袁小莉的影子。
“这……这称呼,我还是很难接受。”
“你看过韩剧吗?那些韩国女人有时叫情 人也叫大叔。哦……也有不这么叫的。”
“是……是吗?”我心头怦怦直跳,“称呼情 人也是大叔?”
“嗯。”林雅晴嘿嘿笑起来。
“聊得这么投机,聊什么呢?”同事驴蛋走了过来。驴蛋并不姓驴,但他的乳名就叫驴蛋,大伙儿都喜欢直呼他的乳名。有人说,这样显得亲切。
“没什么。”我脸上有些烫热。
“你管得着么,驴蛋!”林雅晴沉下了脸。
驴蛋看看我,又看看林雅晴,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兄,你已是有家室的人了,还有个女儿,对吧?哦——也挺好的,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挺好!”
“滚——”
“哟,还生气了?我说的可是实话——明白,我不该打扰你们这温馨的二人世界。唉,这年头好人难当啊!”驴蛋摇头晃脑地走开了。
“你结婚了?”林雅晴直直地看着我。
“是呀,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能没结婚吗?”
“这么大年纪?你多大了?”林雅晴问。
“已过而立,却一事无成。”
“我还以为你二十六七呢,真看不出来。嗯……你们这些男人怎么都结婚这么早啊?!”
“也不早了,——快上班了,我先走了。”我拿着餐具逃开了,走出老远,忽然发现餐具上还粘着几粒米。
回到车间,我的心情却无法平静下来——如此美丽窈窕的女子来到身边,试问有哪个男人能抵挡住诱惑?可我已是有家室的人了,林雅晴还是要结婚生子的。算了吧,不是自己的就不要勉强,到最后不过是彼此受伤害,这种伤害有时也是致命的。
放弃吧,跟妻子踏踏实实过日子,必须放弃!
工作时,我果然见到了她,且时常会见到她。每次走过她身边,她总会朝我笑一笑。我想,做个朋友也挺好的,可以说说话,可以聊聊天,甚至只是相视一笑,都会给我的心灵带来震颤。
就保持这种距离吧,我很在意这种默契,但不能靠她太近。我看得出她对我有情意,她总能找得到我,还主动跟我搭讪,哪怕在幽僻的角落。我何德何能,且早已结婚,怎还会有这等艳福?可是,我负担不起她的深情,只能选择逃避。
见她向我走来,我就赶紧转身离开。即便迎面撞见或是吃饭时不小心做了同桌,说不上几句话,我也会借故离开。既然此生无法厮守,就断然不能给她哪怕是一丁点的希望。每次我匆匆离去,最后那一眼中的她,眸中总有几丝幽怨,可我的心里又何尝好过?
时光就像个顽皮的精灵,它踮着脚欢快地从我身旁溜过,可我却连伸腿绊它一跤的能力都没有。转眼间,又到了芳草青青、春暖花开的时节。
一日黄昏,我走出车间,就看见了站在十几米外的月季花丛旁边的林雅晴。她从容地站在那里,像在等人,又像在欣赏风景。
她穿着一袭白色的绣着花边的连衣裙,微风吹过,像极了一枝清纯淡雅的山茶花。落日的余晖撒在她身上,使她更显出几分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