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嗳，小莉……”
“让她走就是，怕什么？”母亲大声说，“走了就别回来，再去找个有钱的人家吧，俺家养不起你这种花钱的妖精。就这么个小人物，还有脸……”
“别说了！”我吼了一句。
女儿从梦中惊醒，还没睁眼就哇哇大哭。我飞步回屋，拿了手电筒，从袁小莉怀中接过女儿，袁小莉敞开大门，我们走了出去。
大街上一派沉寂，家家户户黑着灯，手电筒的光亮照不了多远。袁小莉的姥姥已经八十多岁了，眼花耳背，我们敲了好长时间的门，她才算听见了。
姥姥把我们迎进屋，睡眼惺忪又一脸错愕，问：“小莉，这是出了什么事呀？”这一问，袁小莉的眼泪哗哗地淌下来，像是开了闸的水坝。
祖孙俩在屋里说着话，我抱着女儿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很快女儿又睡着了。
我走进屋时，姥姥站起身，颤巍巍地走过来，眼圈红红的，像是刚掉过泪。
“姥姥，你别生气，我——大概我妈这是第二次来了更年期啊！”
“她都多大年纪了，还更年期？”袁小莉擦了擦眼泪，放低了声音，“把女儿放床上吧，小心点，别弄醒她了。”
姥姥拉起我的手，说：“小耿呀，你说小莉怎么啦，她做错什么事了，让你妈这么骂她？她在家一个人弄着孩子，还给你妈买着好菜好饭，伺候着她，巴结着她，到头来就落了个滚蛋的下场。平时看你妈挺老实的，没想还真是不讲理，她就盼着你离婚，她这是对你好啊！”
“姥姥，这些事我都知道，我——我妈快疯了！”
“放屁！”袁小莉突然抬高嗓门，“你去再找件衣裳吧，你去跟你妈过吧，我永远不回去！”
“别生气，”我点上一根烟，狠抽了两口，“气坏了身子没人可怜你的。小莉，今晚你和女儿先在这里睡一宿，我回去看看情况。”
“嗯……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好的。”我说。
夜风凉飕飕的，繁星满天。风吹树梢，发出哗哗的声响，有种撕心裂肺的气息，我心里像是塞满了棉花团。刚进院子，就听堂屋里传出父母的吵架声，吵得很凶，还夹杂着妹妹陈涵的声音，听来很模糊。
突然，屋里噼里啪啦地一阵响，像是饭桌倒了。紧接着，母亲一屁股坐在地上，低声抽泣起来。
“怎么啦？”我踱进屋问。
果然，碗盘碎了一地。父亲只穿着裤头躺在床上，脸色通红，胸口不住起伏，显是生气了。
“小耿，”母亲猛地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你当着你爸的面儿说，你心里还有小锋这个弟弟吗？”
“我怎么没有……”
“结了婚就是老婆好，”母亲沉声说，“妈算个什么呀，你跟老婆去过吧，还回来干什么？！”
我叹了口气，转头说：“爸，过些日子，我想带着老婆孩子出去住一阵子。”
“怎么？”父亲一下坐起身，摸出一根烟卷。
“我妈跟小莉吵架了，”我说，“我妈要赶小莉走，家里也没我的房子，我妈还说老婆就是一件衣裳……”
“我说的有错吗？”母亲抢过话茬，“老婆是衣裳这句话还是皇帝说的，有错吗？这是我跟你说的话，你为什么要跟小莉说？我也跟小锋说过这样的话，人家小锋怎么不跟翠云说？我看你就是……”
“不是我对小莉说的。”我急声说，“妈，你嗓门那么大，都把小莉吵醒了，还用我对她说吗？”
“小耿，我再说一遍，小锋是你的亲弟弟，你可以不要老婆，但不能不要弟弟，因为咱们是一家人。你说句良心话，老婆不就是一件衣裳吗？小莉不想过就让她滚，我才不把她放眼里呢，不就个小矮子……”
“你闭嘴！”父亲吼了一句，又说，“小耿，你不用出去，家里有你的房子，你跟小锋一人一半。”
“放屁，你！”母亲大声说，“人家翠云说了，这个家必须是她的，要不她就跟小锋离婚！”
“离就离！”父亲歪着脑袋说，“我有两个儿子，凭什么让我把房子都给小锋？我再老再糊涂，也……”
“你就是老糊涂了！”母亲嚷道，“你给小锋什么了？小锋买的楼房还没住进去，你不给他房，让他去哪儿住？！”
“谁说我不给他房子了？”父亲说，“我不是给他哥俩一人一半吗？我……”
“哟，一人一半？”母亲冷笑起来，“你以为这是切西瓜吗？这是房子，还有一人一半的？人家翠云也没说错，这个家小耿住了七年……”
“好了好了，我不要了！”我走过去拍了拍母亲的肩，“妈，先起来再说，房子我一间也不要。”
母亲一甩胳膊，挣脱我的手，又抽泣起来。陈涵也说：“妈，别坐地上了，地上凉！”
母亲慢慢站起身，突然戳了我的额头一下，咬着牙说：“我看你越来越不是东西了，你是当大哥的，还跟弟弟争房子？你以为这是抢皇位呀，你……”
“你还让我怎样？”我说，“妈，我已经不要房子了，你还要我怎么做？我这样做还叫自私吗？”
“哥，”陈涵开了口，“你怎能惹妈生气呢，你是妈生的，其实妈很疼你的。”
“是么。”我苦苦一笑，“涵，这些事你都看到了，我没做错什么吧？”
“哥，”陈涵说，“刚才妈为了你跟爸吵架了，还哭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妈哭得这么伤心呢，你这样做就是不对！”
“妈跟你嫂子吵架了，说了那么多难听……”
“婆婆说媳妇两句又怎么了？”陈涵说，“翠云不就是想要这个家么，你给她就是了。再说，你给翠云就是给我二哥，他可是你亲弟弟呀！”
“妹，”我说，“有时候亲兄弟也是外人，等你结了婚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陈涵说，“我结了婚也知道什么是亲人，也能分清谁远谁近。哥，你为了房子就不要亲弟弟了？你为了老婆，就不要父母家人了？”
“妹呀，”我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你谈对象的时候可一定要找个有房子的。”
“我未来的老公就是没房子我也嫁，我从来都不贪图房子。”陈涵气呼呼地说，“我老公如果有哥哥，我婆婆如果也把房子给他哥，我毫不在乎，我不会眼看着他兄弟俩为了房子而打架的！”
“你真是个好媳妇，谁娶了你真是烧了八辈子高香！”我说，“妈先找的茬，当时你嫂子还在睡觉呢……”
“两个儿媳要是有一个好货，兄弟俩也不会吵架的。”陈涵说，“我嫂子很好吗？她哪里好了？你俩不是经常吵架么，不行离婚就是了，现在这社会谁离了谁不能活呀！”
“我跟陈锋吵架了吗？”我怒气上冲，“你什么都不懂，别跟着瞎掺和！涵，你跟你嫂子认识七年了，你嫂子在你眼里就一无是处？她为咱家付出……”
“她付出什么了？她做什么贡献了？”陈涵的声音恢复了正常，“哥，你不用怕老婆。你要明白，老婆可以再找，但妈只有一个。妈给了你生命，没有妈就没有你！”
“小涵，别说了，”母亲接口说，“你哥不会明白这道理的，他瞎活了这三十多年！”
“涵，我当然知道这道理。”我说，“我是个儿子，但我同时也是个爸爸。你嫂子是儿媳，但也是你侄女的妈妈，你就让我不要自己的孩子了？我告诉你，谁劝我也没用，就算脑袋掉了，我也不会放弃老婆和骨肉的！”
“小涵，你听听！”母亲说，“你哥说的还是人话吗？怕是咱全家人加起来也抵不过他的那个丫头片子哟。有女人就能生孩子，全世界只有那个小莉会给你生孩子？你为了个臭闺女就跟全家人作对？你是吃错药了，还是没吃药？你都三十多岁了，论见识还赶不上一个孩子呢！”
“哥，”陈涵洗了一个苹果递给我，“我有个同事以前也怕老婆的，老婆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后来，他做了点小生意，也挣了点钱，就再不怕老婆了，还经常打老婆呢。有一次，他老婆生病了，说是肚子疼，想去医院看看，他就是不陪老婆去。那婆娘没招了，就自己去了。他赶到医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二话不说，啪啪就是两个嘴巴子，跟着一脚踹翻在地。那婆娘老老实实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这就是真爷们，你不能惯着我嫂子……”
“拿开你的苹果，我不吃！”我冷冷地说，“涵，以后你就找个这样的老公就行。”
“不吃拉倒！”陈涵气呼呼地走开了，“我看你就是变了，变得跟以前很不一样了，我不认识你了！”
“你们看看，他连亲妹妹都不要了！”母亲远远地戳着我的鼻梁，“你妹妹好心好意地给你洗个苹果，你还不领情？你妹妹跟你说了这么多道理，你也听不进去，你的心咋就这么狠呢！你以前不这样的，我看你就是让那个小莉挑唆坏了，她是天仙女呀，你离了她还不能活了？你就是……”
“别说了！”我爆出一声怒吼，深吸了两口气，让心绪尽量保持平静。“爸，这个家我不能待了，我妈说……”
“不用你妈说，我就让你走，不愿待你就滚！”父亲说完就跳上床，用被子蒙了头。
我发了好一会呆，才扭头走了出去。也没开灯，摸索着走到床边，和衣躺床上。屋里一团黑，外面一团黑，星光璀璨，却化不开这浓浓的夜色。
不多时，伴着母亲的抽泣，隔壁房里响起乒乒乓乓的声音，桌子拍得啪啪响。很快，又传来重重的摔门声，母亲到了院里，扯着嗓子喊起来：“街坊邻居们，你们都来看呀，俺家分家了，儿子不要亲娘了！哥哥不要弟弟了！都来呀，都来评评理呀！”
在母亲的叫嚷声中，夹杂着陈涵带着哭腔的模模糊糊的话语和父亲的吼骂声。我拉过被子将全身裹了个严严实实，并紧紧捂住耳朵，但声音还是断断续续传入耳鼓。
我心里烦透了，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摸索着推开了后面厨房的门。我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不住吸着闷烟，眼泪不由自主地哗哗流了下来。
翌日清早，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就觉有人在不停地摇晃我，鼻子里闻到了淡淡的香水味道。
我猛地睁开眼，却见妹妹陈涵站在床前。我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旁边，旁边是孤寂寂的枕头。我叹了口气，说：“什么事？”
“妈一大早就出去了，”陈涵说，“到现在还没回来呢，你快去找找吧！”
“爸呢？”我淡然问。
“干活去了。”陈涵又推了我一把，“都七点多了还睡，连衣服都没脱，快起来！”
“妈又不是个小孩子了，她还能去哪儿，肯定串门子去了，她认识回家的路。”
“胡说！”陈涵说，“大清晨的，她会去串门子？她去串门子干吗？”
“还不是告我的状么。”我咧了咧嘴，“妈是想通过舆论的力量给我造成……”
“行了吧，你！”陈涵阴着脸，“妈是你的亲娘，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只会对你好！”
“行了！”我转过头，“你出去吧，我要睡觉啦！”
“不找拉倒！”陈涵走到门边，又回过身来，“我就是再没钱，也会要亲娘的！”
已是早上七点多了，袁小莉带着女儿肯定还没吃早饭，她姥姥家也没什么吃的。我翻身下床，匆匆洗了把脸，便骑着电动车直奔村里的超市。
我买了一只鸡和几斤鸡蛋，回返的途中，远远望见了站在街角的母亲。站在她对面的也是个母亲，翠云的妈。两人说着话，隔得太远，什么也听不到。我苦笑着摇摇头，从另一条街去了袁小莉的姥姥家。
“老婆，”我说，“你先在这里住着，过个一两天，大家心情都平静一下，你再回去吧。”
“回去？”袁小莉说，“你妈都不要我了，我还怎么回去？我就一直在这里住着，反正姥姥也需要人照顾的。”
“在这里长住终究不是办法，”我沉吟着说，“家丑不可外扬，会让村里的人说闲话的。”
“说就说，我就不信人家会笑话我！”
“话是这么说，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人并不知道咱家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好说。”我又说，“你在家先住一段日子，实在不行，我在外面租个独门独院，把你们娘俩都接了去，咱们一家三口就在外面过了。”
“真的？”袁小莉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去外面？”姥姥说，“孩子还这么小，日子会很苦呀！”
“苦是苦了点，”袁小莉说，“至少心情好一些。再说，家里也没有我们的房子呀！”
这时，女儿从床上滑下来，张着双臂，说：“爸爸，爸爸抱！”袁小莉一把拉住女儿，说：“爸爸要去挣钱了，你跟妈妈在一块儿，很快妈妈就会带你去找爸爸的，好不好？”
“小莉，”我抱起女儿，“我抱着闺女回家吧，待会儿我俩再来。”
母亲走在回家的那条胡同上，听到电动车的声响，回过身来，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抬手戳指，恶狠狠地说：“你去哪儿了？你去后面干什么，那是你的家吗？！”
胡同口立着几个村妇，都探头探脑地朝这里张望。我加大油门，一声不吭地从母亲身旁绕了过去。刚停住车子，女儿就张开双臂，奶声奶气地嚷起来：“奶奶抱！”
母亲迟疑了好一阵，才从车座上抱起孙女，边往屋里走边说：“小耿，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