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我站在寂静的房里,体会到了袁小莉在家所承受的压力和付出的艰辛,心里满是酸楚,跟辛彤的事,还怎么说出口?退一万步说,即便我硬下心肠离婚,法院会把我女儿判给谁?算了吧,结了婚的男人已经不能爱别的女人了。
这时,女儿跑进房来找爸爸,我抱她去了外面的大街。我问女儿:“爸爸好还是妈妈好?”女儿一扭头,嘟着小嘴:“爸爸好,我不要妈妈。”我笑了,再问:“宝贝,爸爸和妈妈只能选一个,你会选谁?”
女儿直直地看着我,清澈的眼眸里有些许异样的色彩。我突然意识到不该将成年人的问题强加给这么幼小的孩子,我后悔了。
女儿忽然说:“我要爸爸,也要妈妈。”她还不满一周岁,看来已经懂了很多事,懂了很多大人们以为她还不懂的事。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袁小莉发来的一条短信:“老公,我的手机掉猪圈里了,怎么办?”
很快我便回复了:“老婆,这是猪粪给我发的短信吗?”
回厂的第一天,我就跟辛彤摊牌了。
那天中午,辛彤坐在机器前拨弄手机,我走了过去。她抬起头,脸上带着甜甜的笑:“跟你老婆说了?”
我点点头,说:“她……她不想离。”辛彤皱起眉:“那怎么办呀?!”
“我也不能离。”我说,“我不想失去女儿。分手吧,女人要学会保护自己。”
辛彤楞了一下,撇撇嘴:“真虚伪!那天晚上打电话,我就知道你是个虚伪的人了。”
我说:“噢。”
辛彤瞥了我一眼,把手机放进手提包,又说:“大叔,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不可能离婚的。再说,你们男人找小三从来都不是奔着结婚去的。”
“彤,我从来没欺骗过你,我真的很爱你,只是……我没资格了。”我心头作痛,“当你叫我大叔的时候,就注定咱俩是无法在一起的,也许这就是上天给出的结局。你我有缘无分,跟你有缘又有分的人就在前方等你,我……”
“我不喜欢叫大哥,叫大叔更亲切。”辛彤笑了笑,笑得很勉强,“你看过韩剧吗?”
“我连电视都没有,更不消说韩剧了。”
“这就是了。”辛彤抿着嘴,“咦,李明基也挺帅的,年纪跟我也差不多。从明天起我就追他,一周之内必须把他追到手。”
“他并不适合你,你——你的父母会同意你嫁到东北去吗?”我的心在呻吟,胃在痉挛,在这严寒的冬季,额头却渗出细密的汗珠。“当你发现自己深深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可以给他足够的暗示嘛。”
“如果他永远都不主动追我呢?”
“那就说明他并不在意,你不必感到可惜。”
“噢。”辛彤点点头,“我就在想,算命先生说我二十五岁才能结婚,那你说,这两年我干点什么呢?”
我知道她在暗示我,她可以做我的情 人。可是,再交往下去,我能给她的只能是伤害。趁相识还不算太久,用情还不是太深,伤害也不致撕心裂肺,该是分手的时候了。于是我说:“你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找个男朋友,好好爱一场。你会找到你的幸福,但这个人绝对不是我。”
辛彤静静地望着我,眼神变幻,那清澈的眸子里忽然弥漫起一层雾气。我的影像在她的眼中夸张地扭曲了,一下子支离破碎。我没再说什么,转身大步走了出去。我倚着外面的大铁门,泪流满面。
年底的一个周末,下了一场大雪,积雪足有半尺厚,人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若是上冻结冰,我就无法回家过年了。况且,我无法忍受能天天见到辛彤而她却不属于我的这种状态。我决定辞职,换一个环境,换一种心情。随着时间的流逝,或许若干年后我能将她忘记。
这天中午,辛彤打来了电话:“大叔,你在家吗?”我本能地说:“在家呀。”
辛彤又说:“我坐上车了,很快就会到乔官庄的,你在村头等我吧。”
我心头一震:“不……不行,你来我这儿干什么?”
辛彤笑了一声:“找你玩呀,想你了。”我撒了个谎:“我这里有好几个同事呢。”
“是么,”辛彤说,“是谁?”
“别问了,都是我以前的同事,你不认识的。”
“大叔,”辛彤低声说,“你……你不想跟我好吗?”
我叹了口气:“已经分手了,还怎么好?”
“你从没牵过我的手呀。”辛彤说,“行了,你赶紧到村头等我吧。”
“你别过来,”我大声说,“明天我就辞职!”
“你——你有病啊,还真以为我要去你那儿呀,逗你玩的。大叔,你还是个男人吗?”说完,辛彤就撂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无声的苦笑起来。结了婚的男人找情 人,人家说不正经;不找,人家又说不正常,做人难啊!可是,谁又知我为此承受多大的煎熬?
翌日清晨,我去办公室辞完职就进了车间,只是想最后再看辛彤一眼。谁想,车间里已不见了她的影子。我心头一跳,轻声问李明基。他说:“辛彤辞职了,刚走一会。”我赶忙跑出大门,那条大道上阒无一人。
我怔立片刻,拨通了辛彤的手机:“你在哪里?”辛彤笑了一下:“我快到家了。大叔,你有事吗?”
“你为什么要辞职?”
“你又不要我,我也没心情在这工作了,一个人很没意思。”辛彤又笑了一下。
“我也辞职了,你……你可以继续在这里呀,不要因为我辞职……”
“我就是不想干了,你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好不好?你也太高看自己了。”辛彤沉默了几秒钟,“大叔,实话跟你说吧,车间主任想跟我好,我……我没法干下去了,明白吗?”
“车间主任?那胖子?他,他有老婆了!”
“我知道呀,有老婆又能怎样?嗳,要不我就给他做情 人得了。他也蛮帅的,反正你又不要我,而我在你眼里本就是个花心大萝卜妞儿。”
“你给他做情人,什么都得不到。他……他已经有好几个情人了,其中有一个还……”
“我什么都不要呀,我是自愿的,嘿嘿。”
“可……你会受伤害的!”
“跟你在一起就不会受伤害吗?”辛彤幽幽的说。
“我……”
“大叔,我跟你开玩笑的,难道我的眼光就这么差吗?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没了。”
“就这样吧,嗯……新年快乐!”
傍晚时分,我回到了家。
年前的最后几天里,我整天哄着女儿,去村里的超市坐“喜羊羊”(一种儿童玩具车,可以唱歌,可以摇晃。),到镇上的公园坐碰碰车(也是一种儿童玩具车,可以跑路,也可碰撞。),有时也去岭上溜达一圈,倒也其乐融融,似乎已经忘记了辛彤。
除夕上午,女儿在院里来回跑,笑着,闹着,我在一旁照看她,乐着,逗着,袁小莉则在水井旁洗衣服。
“小耿,你有空么,帮我包水饺吧?”母亲端着一盆饺子馅从堂屋走出来。
“没看我忙着吗?”我说。
“哄小孩也算干活?你们想把我累死吗?”
“我走不开呀,待会儿再说。”我抱起女儿。
“你没来的时候,她也不这么调皮。小孩子知道什么,关上大门,她爱怎么闹怎么算,只要不跑出去就行。大过年的,哪有不帮家里忙活的?”
“耿,你来洗衣服,我帮妈包水饺吧。”袁小莉站起身,顺手从晾衣绳上拽下一块毛巾。
“不行!”我忙说,“孩子谁管?”
“行了,小莉洗完衣服,让她帮我吧,你们就没个看眼色的!”母亲又说,“昨天晚上,你弟弟偷着给了我二百块钱,正好帮衬着买点儿年货。”
“偷着?什么意思?”我问。
“他没让翠云知道,还嘱咐我不要说出去呢,这种事我怎可能说出去呢!”
“为什么不让翠云知道?翠云是他老婆!”
“你傻呀,翠云知道了会同意吗?”母亲嘻嘻一笑,迈步进了厨房。
袁小莉拍了我的胳膊一下,轻声说:“你傻呀,怎么不跟你妈说?”
“我说什么呀?”我一怔。
“咱俩婚后第一年就给了爸妈六百块钱,还给爸妈买的羽绒服。这几年,咱哪一年没给爸妈钱?”袁小莉仍然压低声音,“陈锋只给二百,还偷偷给的。妈说那些话的意思是让你给她钱,你怎么不说?”
“我没想这么多。”我傻傻一笑,“我这就跟妈说去。”
“还有,妈说家里没一个有眼力劲的,她是想让我帮她干活,我在家干的活还少吗?”袁小莉继续说,“平时买菜、做饭、洗衣服、刷碗、拖地,都是我一个人的活。妈从不买菜,更不收拾桌子,就跟你一样,懒货!”
“妈不买菜,她吃什么呢?”我笑着问。
“吃什么?煎饼卷大葱,要不就是吃馒头就咸菜疙瘩。妈说,爸最爱吃咸菜疙瘩了,比烧鸡、猪肉、排骨都好吃,比什么都好吃,他俩都吃上瘾啦!”
“我明白了。”
“你明白个屁!”袁小莉声音低沉,“家里只有我会干活吗?陈锋回来好几天了,他干什么了?他不干活应当应分,你不干活就不行了?我和翠云都是儿媳,妈怎么不让她干活?翠云一回家就知道看电视、玩手机,还擅长当人面儿搂着陈锋的脖子说一些悄悄话,撒撒娇,人家的生活就是有情有趣哩。她吃完饭从不收拾桌子,我还没见她自己拿过筷子呢,人家可真是个老板太太啊!”
“妈可能是觉得她刚嫁过来,还不好意思……”
“你妈怕她!”
“怕她作甚?”我一激动,脱口来了这么一句。
“你妈惹了她,她就跟她妈告状,她妈就打电话找算你妈,你妈能不怕吗?你妈要是不老实,弄不好她妈还能来揍她呢。我妈又不给我撑腰,人家爱怎么捏就怎么捏,老公在家混得也不咋的,我当然得低声下气地做老妈子了。”
“我去跟妈说清楚!”
“算了吧,你给她钱花,你为家里着想,人家才不放心里呢,早就忘了。做父母的都是跟小儿子亲,谁让你是个拾羔子的,该!”
“你不让我跟妈说,还跟我说这些话,你到底想怎样呀?!”我心里烦透了。
“傻子!”袁小莉转身走去。
“你要作甚?”
“甚你个头,我帮妈包水饺呀,我不去能行吗?唉,衣服还没洗完!”
“能行,你给我站住!”我几步追上,拉住她的胳膊,“你洗衣服,我去跟妈说几句话!”
“耿,别去,嗳……”
“妈,”我坐在母亲对面,拿起擀面杖,擀着面皮儿,“我得跟你说道说道。”
“说什么?”母亲眉头一皱,“小莉呢?”
“你找小莉干什么?”我说,“你只有小莉一个儿媳吗?翠云不能干活吗?她是千金小姐?”
“你傻呀!”母亲瞪我一眼,“人家翠云在家没干过活,从小娇生惯养的,轻易不来,一来我就得让她干活吗?咱家有多少活呀,非得让她干?小莉在家也是闲着,就光等着吃?再说,小莉从小就喜欢做家务,在咱家也干惯了,不跟着忙年,人家翠云有意见的。人家……”
“狗屎!”我哆嗦着嘴唇,“她还有意见,她算老几?她来了咱家,就是儿媳,她跟小莉是一样的。她——小莉是闲着吗?她哪天不干活了?光你孙女一个人,就够她忙的,她还要做饭洗衣……”
“你知道个屁!”母亲戳了我的额头一下,“她做饭洗衣不应该吗?还得我帮她洗吗?吃饭用不用我喂她?你也真够计较的,鸡毛蒜皮的事你也管!你出去打听打听,小莉不干活能说得过去?再说,翠云爱干什么是她的事,你是大伯哥,这些话也是你该说的?”
“我怎么不能说?我——我婚后第一年就给了你和我爸六百块钱,还给你俩买了羽绒服,这是小莉给你买的,当时我还不同意呢。翠云给你买什么了?小锋就不该给你钱吗?他给你二百块钱,还偷偷给,让翠云知道……”
“闭嘴吧,你!”母亲气呼呼的,“我才不信呢,儿媳妇哪有孝顺的?小锋也有难处,以后这种事你少管!”
“妈,你有两个儿子,一碗水要端平。”我用擀面杖敲着桌子,“小莉在家带孩子,你买过菜吗?你帮她带过孩子吗?小莉都落下胃病啦!我也是你的儿子,我也有难处……”
“你就知道自己,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私了?是不是小莉把你挑唆坏了?小锋不是你亲弟弟吗?你连亲弟弟也不要了?小莉有胃病也怨我?”
母亲越说越气,突然伸手一推,一篦子水饺掉在地上。“我怎么对小莉不好了?村里组织砍树,我让她去砍了吗?村里组织挖沙,我让她去挖了吗?你还让我怎样呀,大过年的,你还让不让我活了?呜呜……”
母亲倚着门框,抽泣起来。想是陈涵听到吵闹声,从楼上下来了,“哎呀,怎么回事?哥,水饺包得好好的,妈这是怎么啦?”
这时,袁小莉也进来了,说:“什么事?耿,你跟妈说什么了?”
“我不管!”我气呼呼地站起身。
“不用你包水饺,我帮妈包。大过年的,你这是干什么呀,你先出来吧。”袁小莉将我拖了出去。
我坐在大门口的石阶上,摸出烟卷。刚点上,陈涵就跟了出来:“哥,你为什么跟妈吵架?你这当儿子的怎么当的?父母命,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入则孝,出则悌。你怎能惹妈生气呢,你……”
“小涵,”袁小莉插口说,“也不能全怪你哥,妈什么事都偏向陈锋!她常说陈锋可怜,陈锋有什么可怜的?你哥上学都没捞着,他不可怜吗?前些日子,翠云去医院查体,妈偷偷给了她两千块钱。我去医院孕检的时候,妈怎么不给我钱呢?我不是她儿媳吗?我从来不问妈要钱,是给她省钱,可她倒好——陈锋经常骂她哩,妈还笑嘻嘻的呢。”
“啊?怎么这样啊!”
“小涵,婚姻就这样,你结了婚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陈涵鼓着腮帮,转身朝院里走去,“唉,我什么也不管了!”
“老婆,”我踩熄烟头,“我怎么觉得妈好像真生气了,我……”
“你是妈生的,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还能生你的气?哎哟,真这样的话,可成笑话喽!”袁小莉又说,“我去帮妈包水饺,你哄闺女吧。”
正月初二晚饭过后,陈锋要看电视,母亲说:“先别看,嘻嘻,我有几句话要说。”这句话说完,父亲点上一根烟;袁小莉抱起正在顽皮的女儿;我放下了杂志;陈锋冲了一壶茶。仿佛要有什么事发生似的,一家人脸上都有了聚精会神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