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发生什么事了？”我皱起眉，“你可以跟她商量嘛，不要自己就……”
“她从不跟我商量，都是独断专行，经常跟我吵架，无理争三分，动不动哭鼻子，就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还打电话向她爸妈诉苦哩！是不是她家的经济状况比咱家好，她就不把我放眼里了？就拿前些日子拍婚纱照说吧。”
陈锋打开了话匣子，语速很快，显是情绪激动，“拍婚纱照那天，我已经西装革履了，她却看不上，非得让我再买一身衣服不可。买就买吧，我觉得三四百的就可以了，她还是看不上眼，非要买一千多一身的。你说至于吗？我一个月挣多少钱，她不知道吗？人家婚纱店里有新郎的衣服，她又不是不知，就跟我在商场里吵起来，很多人……”
“别急，喘口气再说。”
“我没法了，狠狠心买了一身，也不算怎么好看，就一千六百多块。”陈锋咬着牙，“拍婚纱照需要三千多，完后我问她相中了么，她说十分满意。可第二天我正上班呢，她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是婚纱照不好看，她又重新做的装饰，总共花了六千多，你说她是不是有病啊？我不是气她花钱，她没相中可以当面跟我说嘛，她……”
“女人都这样，只要她看上你了，愿意跟你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行，别的都不重要。”我说，“恋爱那么久了，婚姻就是一种考验，也是一种磨合。我跟你嫂子结婚都五年了，才刚过了磨合期。耐心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去哪儿，我还没说完呢！”
“回屋吧，我要小便。”我走到猪圈门口，陈锋又跟过来，嬉皮笑脸地说：“我也要尿。”
袁小莉坐在床沿拨弄手机，见我进来，便将手机放在一旁，说：“这么久才过来，你在院里干什么了？”我没说话，径直走到床脚边。
床脚边是静静的摇篮，女儿睡的正香。
她身上盖着薄薄的小褥子，上面绣着一对小胖孩，都没穿衣裳。她歪着脑袋，小脸蛋红扑扑的。想是做着什么好梦吧，睫毛还一颤一颤的。她分着腿，腿还蜷着，模样活像一个大青蛙。显然这小褥子有些小，露出了她的一对小脚丫。
我蹲下身，望着望着，突然泪流满面。
袁小莉听到我忍不住发出的低低的抽泣声，站起身来。我偷偷看她，她的眼圈也红了。她说：“妈妈负责带孩子，爸爸就是要挣钱养家糊口的，别的家庭也一样。等咱们的日子好起来，就不用再这样了。”
我拭去泪水，也站起来。
袁小莉又说：“耿，我去给你端洗脚水。对了，我看天气预报了，明天没雨，早晨你吃了饭再……再走吧。”
明日又是艳阳天，在这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本该一家人团团圆圆的，一起去郊外散步，一块儿去野地踏青。可是，乱糟糟的房间里，堆满衣服的沙发上，是袁小莉为我准备好的离别的行囊。
翌日一大早，我又踏上了故乡之外的土地。
没过几日，我又应聘进了一家外资公司。为了业余时间“爬格子”，我又在附近的小村子里租了一间小屋子。
晚上下了班，或是周日休息，我都会打开电脑敲打一阵子，常常忙到深夜，睡意袭来，才恋恋不舍地关上电脑。有时也会感到心情烦躁，静不下心，呆呆望着素白的电脑屏幕，半晌落不上一个字。
这时候，我就会点上一根烟，望向窗外，苦苦思索。我的窗外有两棵植物，一棵是月季花，另一棵还是月季花。夏天的时候，也会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引来几只蜜蜂，在窗外嗡嗡的乱叫，更让人心烦意乱。到了冬天，它就落光了叶子，凋残了花瓣，干瘪瘪的蜷缩在屋角，看着就让人难受。若是在初春的时节赶上一场大雪，天晴了，红妆素裹，倒也有几分颜色。
我独自漂泊在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里的亲人，想念妻子和女儿。她们都吃得饱吗？睡得香吗？过得好吗？爱一个人是一种牵挂，爱一个人是一种思念。这种牵挂与思念时时入我心头，使我倍受煎熬。
我太想念家的温暖，太想念女儿了，一天下班后，趁着月色，我拨打了袁小莉的电话。过了好一会才接通，袁小莉的声音在电话里也有了睡意的朦胧，她说：“怎么这么晚还打电话？”
“我想回去看看，女儿呢？”
“睡了。”袁小莉压低声音，“你在外面过得好吗？”
“挺好的，就是挺想你的。”
袁小莉轻轻笑了一声：“想闺女了吧？嘿嘿，过几天就是陈锋结婚的日子，那时你再回来吧。”
几天后，我请了几天假。
袁小莉抱着女儿早在村头等着了，女儿见到我，直楞楞地看，眸中分明地混合着惊讶与羞怕。袁小莉拉着她的小手，说：“这是爸爸呀，你不认识了？”
“她还这么小，又分开了这么长时间，她当然不认识我了。”我心里一阵酸涩，接过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女儿突然咧嘴笑了。
袁小莉看了一眼我身旁的包裹，说：“这么多东西，你买的什么呀？”我说：“几斤海鲜，顺便给女儿买了一个玩具小汽车。”
袁小莉说：“海鲜很贵的，你买这么多干吗？不过，我已经给闺女吃大人饭了，鸡蛋糕里放上几个虾仁，她倒挺爱吃的。对了，你闺女不喜欢玩具。我抱她去别人家玩，见到玩具小汽车，她看都不看。毛绒玩具、电子玩具、布娃娃，她都不喜欢。下次你来的时候，还是给她买件衣服吧。”
当我拿出那辆玩具小汽车来的时候，女儿只看了一眼，便再不搭理了。下次回家，我真的给女儿买了一件小裙子，她却从床上挣扎着爬过去，要拉开我的行李包，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小汽车，小汽车……”
袁小莉用电动三轮车载着我们父女俩，一路上我频频做鬼脸哄逗女儿。还没到家，女儿就跟我熟悉了，赖在我怀里不愿下来。就是袁小莉想抱，她都不依不肯。
第二天才是陈锋的大喜之日，因为婚宴在饭店举行，不必像我结婚时那样请邻居杀鸡宰羊的忙活一通了，所以家里显得格外清静。
吃过晚饭，袁小莉照例洗刷碗筷，收拾饭桌。陈涵也知道扫地抹桌子了。我抱着女儿在一旁玩耍。陈锋从厨房找出一瓶饮料，倒在玻璃杯里，喝了一大口，开了腔：“爸，房子是买下来了，不过是期房，暂时还不能住进去，你还得给我点钱。”
父亲一听就怒了，说：“我已经给了你三万了，哪里还有钱？我是欠你钱了还是开银行的？”
陈锋说：“我一个月四五千块钱的工资，还要还房贷，翠云又不工作，我该怎么办？目前我只能租房子住，就是在市区租个最小的那种阁楼，一个月也得六七百，我还吃不吃饭了？”
“我不管！”父亲抱着双臂，“翠云不干活是你的事，我把钱已经给你了。小锋，我都快六十了，还能干几年活？给你哥盖房子时欠下的饥荒还没还清，为你买房结婚又欠下好几万，这些饥荒谁替我还？”
“爸，”陈锋又喝了一大口饮料，“我容易吗？你是给了我三万，可你觉得三万块钱买楼可能吗？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还跟同事朋友借了很多钱，这些债谁又替我还？我该向谁去喊冤？”
“老头子，”母亲插口说，“要不你就再给他点儿。他真的不容易，上完大学也没干几年活，手里的确没多少钱。翠云也不知道体谅他，还没结婚呢，就辞职让他养着。小锋又不是老板……”
“你傻呀，”父亲瞪了母亲一眼，“我有没有钱你还不知道吗？饥荒能一直拖着吗？一年不还可以，三年五年呢，还有脸出去见老少爷们吗？我都是快六十的人了，老话说六十花甲，我还能挣几个钱？”
陈锋倒了一杯饮料，递到父亲面前：“爸，别只顾说话，你也喝一口尝尝吧。”
父亲看都没看那杯黄色的液体，扭过头去，说：“你不用再说了，要钱没有，要命还有一条，你看着办吧。”
陈锋突然一拍沙发，提高了声音：“现在我一分钱都没有，你让我怎么跟翠云过日子？你不给我钱，还生儿子干什么？我还结婚干什么？还不如死了算了！”
父亲哆嗦着嘴唇，指着陈锋的鼻子，吼道：“翅膀硬了，敢跟我拍桌子了，胆子不小，你还想上天不成？我告诉你，我不吃这一套，死了等于没养活！”
陈锋显然也上了火，大声说：“我只是拍了沙发一下，什么时候拍过桌子了？翠云让我问你要钱的，你不给，她就不打算跟我结婚了，我还活不活了？”
母亲赶忙过来劝架，把父亲拉到一旁，生气地说：“你们爷俩这是干什么？！明天小锋就结婚了，你就不能说点子吉利话？这么大的动静，你就不怕邻居看笑话？再说，人家翠云也没做错，结了婚就得靠男人养着。你再给小锋点儿，没钱就出去借，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闪开！”父亲推了母亲一把。
母亲一个趔趄，顺势坐在沙发上，涨红了脸，指着父亲的鼻子，跳脚骂：“你个老不死的，一辈子没在老婆孩子心里落个好。你让小耿结了婚，就不让小锋结了？哪有你这样当爹的？小锋怎么惹着你了，你这么虐待他？你真是个穷种，天下少有，狗娘养的！”
“你再放一句屁我听听，我一锄头拍死你！”父亲歪着脖子瞪着眼，眼神凶狠。
“都少说两句吧，大过年——大喜的日子，让人家笑话的！”我插口说。
父亲一屁股坐在床沿，颤抖着手摸出烟卷火机，点上狠吸了一口，又说：“我没给你哥一分钱，你哥也没问我要过钱，但我给了你三万了，翠云拿退婚吓唬谁？拉倒就拉倒，先把彩礼钱给我交回来，少一个钢镚都不行！”
陈涵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终于没开腔，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瞪着乌溜溜的黑眼珠，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神色很是复杂。
陈锋望着父亲，突然红了眼圈，接着就嚎啕大哭，像一匹受伤的狼。女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声一吓，扁了扁小嘴，哇哇大哭起来。
袁小莉从我怀里夺过女儿，瞅我一眼，冷声说：“我和闺女睡觉了，你也赶紧过来吧！”
“嫂子，我和你一块儿过去。”陈涵拎起一个暖壶，跟了出去。
陈锋哭着哭着，突然一把推倒了饮料瓶，那大半瓶子黄色液体顺着桌脚淌了一地。
父亲将烟卷掷在地下，跳着脚：“你给谁甩脸色看？想死说一声，我马上摔死你！”
母亲张着双臂拦在父子中间，声音带上了哭腔：“本来是好事，孩子都请假回来了，一家人难得聚一块儿，你这是干什么？！老不死的，反正被你打了大半辈子了，要打你就打死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