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高台流萤(4)
书名:弈中星辰慕 作者:小阿荃 本章字数:8406字 发布时间:2023-11-01

琅星阁傍湖而建,楼台青石为基,二层木栏雕琢,飞檐上挑,脊兽活灵活现。阁下灯火摇曳,小院中央布了圆桌菜肴,依依杨柳迎风拂动,似舞姬曼妙。

 

宋星摇同卫子歌、卫孾二人一路笑谈,到了琅星阁,卫子湛、卫子安已在湖心亭下并肩而立,神色轻松自若,正低声聊天。

 

见三人至,卫子湛两人沿游廊信步走来,互相简单地打过招呼,一时间全都沉默下来,只剩皎洁的银光从天际倾泻而下,将每个人脸上或深或浅的不自在照得清清楚楚。

 

卫子安虽算上半个东道主,但他委实不擅化解兄弟之间的隔膜,硬着头皮苦想半晌,才磕磕巴巴道:

“几位王兄,走,先落座?”

 

站也尴尬,坐也尴尬,横竖都是尴尬,几人陪了声笑倒给卫子安面子,转身慢吞吞地走向席位。

 

“在曲水时我听星摇说,你是为华夫人难眠之症才去药仓取药,子湛,华夫人她可好些了?”

卫子歌率先打破冷淡的场面,伸手抽出一张圆凳自顾坐了,又侧身拉过宋星摇让她在自己一旁先坐,轻声嘱咐她:

“一会你与子姝坐在一处就好。”

 

“你们都坐着等吧,父王不在,又无外臣,兄弟间不必太多礼数。”

卫子歌对着几位弟弟温和轻笑,示意他们随意先坐。

 

众人没有推辞,各自去寻位置,卫子湛扫了宋星摇一眼,慢慢走到对侧的一处凳边,才回道:

“母妃她吃过百里先生的药已好多了,劳兄长记挂。”

 

卫子安招呼宫娥上茶,自己在卫子湛旁侧端身坐下,大概在外随军戍边久了,虽也没有太大的表情,但不似卫子湛那般冷漠,只一副不苟言笑的庄严,令人望之则心生敬服。

 

“二兄急着为母妃送药,特意快马回京,竟比我还早一日到。”

卫子安随意挥挥手,令宫娥依次奉茶,自己也接过一杯喝上一口,“百里先生医术高超,如今去了曲水帮衬王兄,还请王兄替我向先生带好。”

 

卫子歌笑着点点头,“小事罢了,子安不必客气。不过先生他一向不拘泥小节,你不小心忘了问候他,他不会怪你,但我替你带好后反而可能提醒了先生,让他有机会故意抓了把柄,小心过些日子先生他飞书信回青州,在信中吼骂你!”

 

依照百里仁的脾性确实能做出此举,几人低声哄笑,卫子歌又笑问,“你可确定?”

 

气氛被几句笑谈活跃起来,再说起话就畅快许多,卫子安知道王兄的用意,自己也不落下乘,积极配合。

“这算得什么!王兄知道,我以前没少挨先生的训,受伤时他的上百根针更是没少扎我,挨骂扎针我都习惯了,区区一封信,听不到碰不到,我偷偷撕碎了又能如何!”

 

在几人的笑声中,卫子安敲了敲桌面,“几位王兄别笑,难道你们没受过先生的痛骂?”

 

卫子歌、卫子湛只含笑不语,卫孾两手抱胸笑道:

“有吗,反正我记不得了!”

 

“三王兄就是嘴硬!”

卫子安与卫孾相视而笑,忽眼眸一转,投向宋星摇,“那这位宋姑娘呢?你应该也与先生打过交道了,可有挨过他骂?”

 

笑音未灭,两旁众人纷纷看过来,宋星摇正跟着傻笑,谁知下一刻就成了万众瞩目的对象,一个激灵,手痉挛似的一颤,刚刚举起来的茶水洒了一半,大脑也跟着抽了抽,脱口就说:

“我?我没有挨过骂,但我骂过他……”

 

空气有刹那的静默,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各样的笑声,有含蓄忍耐的憋笑,有开怀爽朗的大笑,还有身后侍奉的宫娥咬唇克制、从嗓子眼漏出来的嗤笑。

 

“宋姑娘你……”

卫孾搓额、撑腮,笑得两手无处安放,想贬损她,但实在有趣,想夸赞她,又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最后感叹道:

“实乃女中英豪!有你陪在王兄身边,我放心!放心!”

 

宋星摇也不扭捏,与卫孾又调侃几句,席间的氛围更为热络。

 

眼见大家不再拘谨,卫子安也松口气,默默倚回靠背,顺势偷偷看了卫子湛一眼。

 

话题从百里仁身上转到几人得过的小病小痛,最后又绕回至华夫人,卫子歌宽慰两人道:

“子湛、子安,华夫人她一向体健,大概只是最近时令转换,一时适应不住冷暖变化。先生既说了无妨,那便不是什么大问题,你们两个不必太过担忧。”

 

卫子湛略略颔了首当作回应,卫子安放下茶,正色回:“多谢王兄。”

 

“呵……”

卫孾突然讥笑一声,见所有人均望向自己,语气似是调侃道:

“其实我们三人都很羡慕子安呢,从小便能在亲娘膝下长大。不过……”

 

卫孾拉长尾音向卫子湛瞟去,眼角当中透出挑衅,“子安该多多提醒华夫人当心,不是什么人都能在身边侍疾的。比如……若二王兄常常在侧,这次好了,难保以后哪一天,华夫人又无端生出病来了!”

 

此话一出,满座鸦雀无声,适才的欢声笑语瞬间沁出寒气,各人都沉下了神色。

 

卫子湛面如寒霜,本来半垂的眼帘蓦地挑起,眸底泛起一波又一波的幽冷,他慢慢转动着手心里的茶杯,节奏平稳,好似并无异常,可手背上的骨节却紧紧绷在皮肤上,透出青白。

 

卫子安绷直背,黑了脸色,眉心紧紧拧在一处,怒视卫孾。

“咚”的一声,卫子歌重重撂下茶杯,鲜有的露出厉色,沉声狠狠呵斥道:

“阿孾,放肆!”

 

卫孾一惊,立刻反应出自己的失言,方才气氛太过热烈,他有些头脑发热,见卫子歌生气,忙放好搭起的腿坐正。

 

“王兄误会,我不是对你……”

 

“住嘴!”

卫子歌面庞全无以往的温和,眼中尽是冷峻,看来是真的动了气,“兄长在前,你岂可口不择言、以幼犯长!向你二王兄赔罪!”

 

刚刚还一团和气的兄友弟恭,立时气氛突变,各个剑拔弩张,相互敌对而视。

 

卫孾收回讥笑的嘴角,眼睛半眯,像一把尖锥钉在卫子湛脸上擢取。

 

卫子湛抬起双眸,目光阴冷地与卫孾对视,手指捻动,茶杯在他手中一点一落缓缓旋转,在桌面上敲出清脆的节奏。

 

“哒。”

“哒。”

“哒。”

 

诡异的安静下,敲击声极其刺耳,每迸出一声,卫孾的脸色就更沉一分。

 

“阿孾!”

卫子歌不准备揭过,再次厉声催促。

 

不知是卫孾听得进卫子歌的话,还是抵抗不住卫子湛震人心魄的气势,沉默半晌后,终于缓缓站起身,深深吸口气,垂下头行了个草草的礼,

“卫孾口快,二王兄恕罪。”

 

卫子湛仍把玩着那只茶杯不发一言,他坐在那,看着低下头的卫孾,过了许久,紧绷的颌角稍稍松了松,嘴角向上半挑沁出一声冷笑。

“免了。”

 

卫子歌在旁愠色稍霁,想说什么,却忍了回去。

 

“明日中秋,大概三王兄是过于思念自己的生母瑾良人了。”

卫子安面色端肃,忍了忍,终是将目光移开转看眼前的湖水,避免与卫孾产生眼神冲突,语气不善地回敬:

“如果三王兄实在思亲情切,可以来芷芜宫,母妃她一定不吝关怀,会像爱护二兄那般爱护三王兄!”

 

卫孾垂下手,脸上惊愕、愤恨的表情交织闪过,几位上公子相互打着哑谜,让宋星摇这个局外人动都不敢乱动,恨不得缩成一个不起眼的松塔滚到某个角落去,以防一不小心触怒到谁。

 

“各位王兄,你们来得好早!”

姝儿新换了一袭橙黄锦裙从院外飞奔而来,好像一颗滚动着的橘子,欢快明艳,冲散了院中一点即燃的暗火。

 

华夫人在其后款款走来,簇拥在后的侍婢有序散开,将手中所持的酒食盘碟一一摆好,众人的情绪不高,但礼数还算周到,问过华夫人安好之后,又一次陷入令人不安的沉默中,只有宫娥穿梭擦起的微风和衣角的摩挲响动。

 

华夫人打量着果品酒馔悉数上桌,这才挥手屏退下人向主位走去,顺手拉过卫子湛的手,交叠握在自己两手之间,拉他坐在自己身边。

“你们都快坐吧,各个都从宫外赶回,一路辛劳,不用在我这里拘谨。”

 

卫子歌领头落座,华夫人看着几个孩子和婉一笑,又端详着卫子湛,温柔地说:

“湛儿,数月来你来往南北之间,几度奔波,母妃甚是担忧,前天见你安然无恙地回来,这才终于心安,难眠的毛病竟然自己好了,你看你,脸颊都有些瘦了,自己在外要多多当心身体,莫叫母妃挂念!”

 

卫子湛展开一抹笑,轻轻颔首,“是儿臣粗心了,母妃保重自己要紧,否则儿臣难安。”

 

华夫人爱怜地抚抚他的鬓角,看向一旁卫子安,目光似有责备:

“子安,你一心就知道扑在军营里,多亏有你二兄惦念母妃。你在北境历练,不要大事小事都烦你二兄,湛儿他管着南阳庶务,还要分出精力帮你,若因此受了苦,母妃恐怕又要睡不好觉了!”

 

听华夫人娓娓嗔怪自己,卫子安毫无不悦,眼中倒是有喜色浸润,神情半肃,恭敬回道:

“是,儿臣明白,母妃教训的是。”

 

“好了!好端端的中秋,你们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怎地各个愁眉苦脸?”

华夫人敛着衣袖,手指扫过桌上的菜肴,笑容慈爱,“我知道你们明日都要赶回各地,既如此,饮酒还是饮茶,就随你们自己的意思来吧。”

 

“我要喝槐蜜果酿!”

姝儿一搂裙袖,起身去够桌子远处的酒壶,可惜酒壶放得太远,她翘起脚拼命伸直了胳膊,仍是差上一寸距离。

 

看她脸红脖子粗的俏皮模样,华夫人并一众上公子纷纷轻笑起来,卫子歌用手指向前推了推酒壶,笑道:

“看你的样子,哪像个公主!”

 

一时间,僵持的气氛稍稍消融,姝儿几杯果酒进肚,本就明媚艳丽的脸蛋镀上薄红,像一颗饱满水灵的苹果,更是可爱异常,她挨一个王兄逗趣打闹,又拉着宋星摇行酒猜谜,倒是将大家的心情活跃起来,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月挂树梢,十四的皎光已然可比天宫明铛。

 

姝儿吃多了果酒,脸热得难受,拉着宋星摇跑到湖中的凉亭纳凉,亭中未挂灯盏,在幽深无波的水面上更显漆黑。

 

卫子湛侧着头听卫子安讲话,眼睛却悄悄抬起,追随那道身影向着亭中望去。

 

卫子安提了几句关于鬼方近日的动静,等了片刻,没有听到二兄的回应,转眸一看,才发现卫子湛并未认真听,打量着他的脸,嘴角不免窃笑,低声道:

“二兄,你还记得沈伯父是如何教我们枪法的吗?”

 

卫子湛微怔,没太听懂卫子安的问题。

 

卫子安换个手撑头,正面打量卫子湛,“伯父说,眼到心到,身随心走,枪乃我身,眼通我心……这么玄奥的口诀我今天倒是领悟出一二,二兄,你知道是什么?”

 

卫子湛收回视线,莫名其妙地看着卫子安,“什么?”

 

“咳!二兄看那!”

卫子安一脸促狭的笑容,抬颌对湖心亭的方向一挑,揶揄道:

“心系在那,所以眼睛也离不开,自然是——眼通二兄的心了,对吧,二兄?”

 

卫子湛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的尴尬,剜了卫子安一眼,“不要胡说。”

 

卫子安轻轻咳了声,故意拍拍卫子湛的衣袖,得逞似的,露齿笑起来。

 

“哇,好多流萤!”

姝儿欢快地呼喊起来,桌前的人停下手上的动作向湖中看去。

 

流萤点点飞起,好似悬浮在空中的烛火,碧色的光焰忽上忽下,在姝儿与宋星摇的头顶、肩头飞落,在她们的脸庞上映出润玉般的柔和。

 

宋星摇展开手臂慢慢挥动,流萤忽闪漂浮,姝儿一扑,流萤纷纷升向高空,像绚丽的焰火遗落的尾巴。

 

萤光渐渐黯淡,亭子里只剩下黑漆漆的一团夜色。两个姑娘的身形也隐匿其间,只有她们的欢笑声随风刮回席间。

 

天上的月相虽有缺憾,月色却已然美得令人陶醉。

 

卫子歌缓缓放慢了呼吸,月光下,草木的线条纷乱而宁和,庭院楼阁的剪影也有别样之美,到处都是可以观赏的景致,他却偏偏望向湖中的黑暗。

 

那里什么都看不到。

 

不知是鼻中的酒香醉人,还是皎皎月光让人心神荡漾,脑海中明明在放空,却总恍惚出现一条辨不清的人形。

 

一边华夫人同他叙话,卫子歌按了按额角,笑脸迎过去。

他从不会轻易乱了心神,想必不过是有些劳累的缘故,才让他生出点旁骛来。

 

 

黑暗蔓延的最深处,一叠叠交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一大队人正向琅星阁靠近。

 

“云夫人到!”

院外,一个小黄门隔门传报,便见混成一片的人影停下,一道纤细的倩影从中央走出来,奔着宴席而去,院中除华夫人外众人齐齐起身相迎。

 

“妹妹来了!”

华夫人一指身侧,旁边侍婢很有眼色,着手在华夫人侧添了一席,华夫人满意地笑笑,热情地招了招手。

“快坐,孩子们都在,你也饮几杯果酿吧,这些天你忙坏了!”

 

云夫人细眉凤眼,脸庞清丽瘦削,薄唇微抿,身姿单薄,很有出水芙蓉、不食人间烟火的袅袅仙气,姝儿与其母倒鲜有相似之处,五官张扬,出落得更为灵动大方。

 

“姐姐,不麻烦了!我就是来喊子姝她回去,宫里还有一堆事要办。”

 

云夫人对其余几人微笑示意,环视一遭,最后发现亭子下几乎看不清的人影,略一琢磨便知是姝儿藏在那不露面,遂抬高了音量催她:

“子姝,见到母妃还偷偷躲起来!天色已晚,快随我回宫,不要扰了华娘娘的清静!”

 

姝儿低着头,磨磨蹭蹭向外走,云夫人性子倒急,支使身旁宫娥向前相迎,自己脸色焦急地侯她过来,见她慢吞吞的,又催促一遍:

“子姝,你父王他还在梅络宫等你,明日宫宴的礼服你也未试,快些走,别误了事!”

 

“妹妹,来得及来得及,你也缓缓精神,别太过操劳,再累坏了身子。”

华夫人撑起身子站起来,软语劝着云夫人,“子姝她年纪小,不过贪玩些,大事都上着心呢!”

 

云夫人不好多说什么,叹口气,语调倒放缓了不少,“让姐姐笑话了,我心里也都知道来得及,可我这性子就是急,哎,想改也改不掉。”

 

说话间,姝儿已走了过来,云夫人拉住她的手腕回身告别,也不等姝儿说话,一行人立刻打道回府,转瞬间便离开了琅星阁,真是来去匆匆,急躁利落的性子倒与恬静的面容很是不符。

 

姝儿这一离开,宋星摇看了一圈围桌闲谈的人,觉得自己大概融不进他们的话题,自己枯坐在一边也是无聊,干脆悄悄离席,沿着曲折的花间小径漫无目的地瞎逛,不知不觉竟绕过大半圈,来到琅星阁身后。

 

阁楼后草木纵深,大概宫娥躲懒,还未来得及撤换油壶,悬在灯柱中央的几盏宫灯昏昏暗暗,照得小径不甚明朗。

 

宋星摇寻了块凸起的山石,随意扫扫浮尘,径直坐下去,下巴抵在膝盖上望着天空出神。

 

看舒云被风吹淡,卷起的飘絮遮住半轮明月,看柔光似水,倾洒在平整的湖面上,将阴影下休憩的游鱼勾出水面,月光下吐出一串串的水珠。

 

黑色拉长了空间和时间,将心中的嘈杂也过滤得不剩几分,宋星摇闭上眼,感受着周围的安谧,耳朵里能听见草叶相互摩擦,飞虫扑簌着翅膀,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杯盏相撞的叮铃。

 

她展开手臂伸个惬意的懒腰,却碰上了一只温热的手心,轻轻拂住她继续向后伸展的胳膊。

“你怎么跑这里了,是酒菜不合胃口,还是听我们几个说话无趣?”

 

宋星摇一惊,急忙起身回头,就见卫子歌负手玉立,笑容在月光中更显温情。

 

“公子!”

宋星摇松口气,还以为踩了华夫人的花圃,被抓包了呢!

 

“酒菜很合胃口,你们说的话……”她小声嘀咕,“是有些无趣……”

 

“不过我不是因为这些才偷偷离开的!”

 

卫子歌沉默片刻,眼底倒映着天上的白月,显得他的笑意掺了缕清冷。

倏尔一笑,“因为你想家了。”

 

宋星摇张张嘴,脸上那些开心的表情渐渐淡下去,鼓了鼓脸颊,“公子看出来的?我表现的很明显吗?”

 

卫子歌摇摇头,“我猜的。”

他抬起头,静静仰望着空中的月亮,清澈如水的月光洒在他线条分明的侧脸上,流淌着若隐若无的伤怀。

 

就在宋星摇有些纳罕的时候,卫子歌粲然一笑,目光移到宋星摇的肩头,自然地伸出手来替她掸去落败的花瓣,“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他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向花圃的深处走去。

宋星摇看着自己的手,视线一路向上,是卫子歌的手臂,是他拉着自己,一时心猿意马,想抽回手,却又舍不得,垂眸跟在他身后,低声轻问:

“公子,你要送我何物?”

 

“跟我来便是!”

卫子歌一贯温润的笑变得明快起来,神神秘秘地回看宋星摇,并不回答。

 

又踏出几步,卫子歌停下来,将宋星摇轻轻推到前边,“你自己向前去。”

 

宋星摇略有些疑惑,试探着走出几步,不小心踩到一根藤蔓上,藤蔓摇曳而动,带动着一地花丛簌簌抖起来。

 

草叶刷啦啦地翕动,忽然间天地绚烂,成群的萤虫亮起尾尖的光,轻飘飘浮到半空,就在宋星摇触手可及的地方闪烁。

 

宋星摇立在流萤之间,眼中尽是欢喜和震撼,她慢慢旋转身子欣赏萤虫的辉光,心里回味着卫子歌的温柔细心,自己眸底的光也化成流萤飞到卫子歌脸上。

 

月光像清凉的水,涓涓漫延到每一处角落,可却透不过琅星阁上那浑圆粗壮的梁柱。

变了形的斜长阴翳积在圆柱背面,卫子湛立在其中,眼中映出漫天的莹绿,也映出两个相视而笑的身影。

 

他负着手,修长的身形挺拔卓立,风卷起他的衣角胡乱翻飞,一如他纷扰不定的心绪。

 

他不知,当初抹去她的记忆是对是错;他不知,自己的目光从何时起总想锁在她的身上不放;他也不知,她是如何将那枚面具错安在兄长头上。

 

他有太多的不知,可他只知道一事,她似乎喜欢上了兄长。

 

卫子湛狠狠攥着手中的东西,攥得指节发白,攥得小臂微酸,仿佛将力气全部倾注在其他事情上,自己就会忽略掉阁楼下两人的笑颜,他的心神随流萤乱舞,连身后有人轻轻走近也浑然未觉。

 

“二兄,你若不想要手中的东西了,不如转送给我。”

卫子安几步靠过来,边说边快速从卫子湛袖下抢出一尊小巧的兔子木雕,倚着扶栏,举在半空中赏玩。

 

整个木雕被刻刀切磨的平滑流畅,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每一刀切痕留下的棱,而兔子的模样惟妙惟肖,额间染了一颗红点点缀,可见雕刻之人的用心。

 

卫子安看着这木雕心情复杂,眯眼瞄了瞄卫子湛,一脸忍无可忍的笑。

“啧啧啧啧啧啧,二兄啊,真是想不到,你还会这一手呢!这兔子篆刻的真像,哎?怎么你从来没给弟弟我雕一个什么小兔子、小马呢!”

 

卫子湛睨了他一眼,闲闲回道:“是没给你小兔子、小马,那剑呢?”

 

卫子安噎住,嬉皮笑脸地不说话,拨动着兔子的四肢和耳朵,发现竟可以伸展转动,又来了精神头:

“还额外加了卯榫和轴承!二兄,你这,你这可不是偏心了,你……你这般上心,是真的对那位宋姑娘动心了?”

 

听卫子安左一个“心”又一个“心”,卫子湛淡淡一瞥他,继续向阁下望去,停了半晌,却未回答。

 

卫子安自认为这沉默属于默认,脸上刚绽出笑,凑近些,又见他二兄的眉心隐约浮出淡淡的萧索,这才意识到不妙,侧过身探头向下看,就见混浊的黑暗里,一高一低两人并肩离开,心中一动。

“那宋姑娘喜欢王兄?他们,在一块了?”

 

卫子湛收回目光,顿了顿,淡淡道:

“不知道。大概,还未曾。”

 

“那你还等什么,将它送给宋姑娘去啊!”

 

卫子安掂了掂木雕,想将木雕塞回卫子湛手里,却被轻轻推开,没有接过去。

 

“只是我无聊刻着打发时间的,为什么要送她。”

 

“哈!”

卫子安浮夸地一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二兄,你是南阳的城君,又常往青州帮我,案上需要你处理的庶务堆积如山,两城需要你筹谋的政令应接不暇,你告诉我,你怎么会无聊到需要刻块木头来打发时间!”

 

“二兄,我可跟在阿鹤身边见识过他追阮慈的手段,你分明就是放不下人家了,还用无聊当借口,瞒着弟弟!”

 

卫子湛看着他一脸的得意,沁出道无奈的笑,静了少顷,才道:

“我找不出理由送她东西,只是无意中听她说没有见过这种小玩意罢了。”

 

卫子安皱了皱眉,他印象里,自己那位好兄弟都是直接将东西扔进佳人的院内,然后留下一句“给你的”便志得意满的离开,哪有那么多纠结。

 

想来二兄该是没有经验,脸皮太薄,他觉得自己有义务传授一下成功的做法,虽然是从别人身上学来的。

“送东西要什么理由?二兄,你直接给宋姑娘就是了。”

 

卫子湛转回身,轻倚栏杆,笑了笑,“送东西可以不需要理由,但却需要身份。她……眼下我送她东西,总归不妥。”

 

“那就用那个身份!二兄不是说,你是用另一重身份同宋姑娘重遇的吗!你用那重身份送她个什么玩意,让她每次看见就会想起二兄!”

卫子安仰起头自己想象了一番,憋着笑咳了几声。

 

卫子湛看着他,跟着淡淡笑起来,“你看你这神情,可真像阿鹤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二兄提醒我了!”

卫子安脸上一喜,指指北边,“不如我写信给鬼方那只小狐狸,问问他该如何办。毕竟我们几人当中只有他佳人在怀,想必更能懂二兄的心境。”

 

卫子湛睨了卫子安一眼,心知他在玩笑,未多说什么,目光再向下最后投去,转回身毅然就走。

“再说,先走吧。”

 

“二兄!”卫子安在他身后喊住他,“你真的不送,真的舍得?”

 

卫子湛顿住脚步,高大的背影匿在拐角的黑暗处,语调极其清淡,“正事要紧,其他的,不值一提。”

 

卫子安握紧手里的兔子,急切反问:

“寻常女子不值一提,可她是二兄二十三年来第一个入了心的女子,也不值二兄一提吗?”

 

卫子湛静静站在前边,没有回答。

 

卫子安继续说道:“上次二兄从狼胥山返回青州便心事重重,我追问二兄何故,二兄却只推脱是为北境事烦扰。二兄大概自己也没发觉吧,你我饮酒畅谈国事时,二兄前前后后有十余次提及宋姑娘的名字?”

 

犹如赤足踏进了漂满浮冰的冬河,凉意一寸寸传到卫子湛全身,这凉透进他多日来故意抛之脑后的感情壁垒,让他骤然惊觉,自己的心,竟那么早就已有了她。

 

“二兄,今日我见宋姑娘时想起一事,她曾在拂柳苑出现,后来被二兄你带走,二兄那时就认出她来了,对不对?可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连我都对宋姑娘留有一点印象,这宋姑娘却为何不记得在当时万众瞩目的我?”

 

“二兄在外人前忍得很辛苦吧?”

卫子安托起兔子木雕,抬手伸到卫子湛余光能看见的位置,“是不是只有独自一人时,才会卸下防备,肆无忌惮地去想自己的心上人,而你抹去了她的记忆,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其实很早以前就找到了你,所以,二兄才这般踌躇不定。”

 

卫子湛闭上眼平复着心里的无奈,轻声说。

“这盘棋太大,太险,知道太多于她并无益处。”

 

卫子安跨步上前,站到卫子湛身后,沉声劝谏:

“就算二兄想隐瞒慕岑的身份,也该让宋姑娘知晓慕岑的心意才是。”

 

安静片刻,无人说话,忽而他笑起来,望着手中的兔子感慨,“若是那只小狐狸,恐怕他一早便将喜欢的姑娘牢牢拴在身边了。”

 

卫子湛面向前方默默沉思良久,琅星阁下已是一片寂静,台阁上也只剩他们两人一身月光如洗。

 

一只流萤借着风势竟飞到高楼之上,在卫子湛眼前忽高忽低闪着微光,划出一道起伏的波浪。

 

他的视线随流萤移动,心也跟着动了动,随即毫无预兆地抬腿就走,转瞬便走出几步之外。

 

“知道了。”

黑暗中传来他寡淡的回答。

 

卫子安眉结尽展,脸上的担心被欣慰和期待冲散,大步向他的二兄追去。

 

“那这只兔子……”

 

“你先替我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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