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香炉薄烟缭绕,松软的毛毯外泅出一摊水渍,碎裂的瓷片迸溅成几块,墨绿色的茶叶黏附在碎片上,又被泼洒而出的茶水冲刷至地板上。
嬴王卫枢歪坐在榻,适才摔了茶盏大发雷霆,可脸上却一派祥和,百无聊赖地旋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而他的一双儿子也安安稳稳地坐在下首,一低头玩赏茶盅,一侧首凝望窗外的花苑,未见丝毫影响。
边榻设在内室,距离殿门有些距离,即便没有这一摔的震慑,外边的动静传进内室中也不过微乎其微,同样,殿外的人更是无法听清殿内的谈话。
此盏并非因心烦而摔掷,却对外传达了君王的盛怒。
殿内殿外同时陷入一片沉静,约莫半盏茶光景,卫枢停下转动扳指的手,看向其中一子。
“子歌,你接着说,曲水那四门豪右的情况如何?”
卫子歌与卫子湛分坐茶台两侧,手心里各捧了杯茶,水汽氤氲,两人本就相像的容貌隐在雾气后更加难以分辨。
“父王,儿臣已派人查明此四族各自底细,其中伍氏仅三代显赫,又于二十年前经历一次衰落,这几年虽再现往日繁盛,但终究根基不稳,在南地行事越发低调不显,若想入手,以伍氏最易。”
卫枢点头沉吟,没有打断卫子歌。
“另外南、黎、吴三族根基较深,南氏一向油滑,对于示好或挑衅一概退避三舍,与我朝互不相犯,倒是难以寻到借题发挥的机会。黎氏常行欺压抢占之事,又私募部曲,有起兵反叛的风险,若其仍无臣心,那断不可留,而吴氏……”
卫子歌声音淡下去,转眸看向卫子湛,但见他神色淡漠,像在听,又像走神,明明能够发现自己在看他,却迟迟不见回应,不免无声一叹。
“吴氏……”
卫子歌又瞥去一眼,他这位弟弟依然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自己说下去:
“吴氏行迹恶劣,不仅曲水,连同南阳也发现其族人的踪迹,已成祸患,但其行事狡猾,且族中人员庞杂,旁支作乱,难以铲除吴氏直系一脉,所以儿臣与子湛初步商议出一计……虽粗糙,但至少可为打压吴氏博得一线契机,不知父王可要儿臣详陈?”
卫枢摆摆手,又转了转扳指,才道:
“不必了……”
卫枢的目光向着卫子湛的方向掠了掠,脸色有一瞬的迟疑,“你…们两个行事父王放心,章程、分寸你们心中有数,自己做主就是。”
卫子歌点头答“是”,卫子湛终于动了动,微微欠身,却未说话。
卫枢自己从案上取了只新盏,倒了半杯茶,拿在手中,又问:
“曲水百姓登籍入户一事进展如何?”
卫子歌温润一笑,没有直接回答,“父王,丛世叔他该随我同返曲水,再不能偷懒了。”
卫枢听后重重一放茶盏,扶额头疼,“赶快让那个老东西离开颍京!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若非为了配合你的计划,我早就把他绑在马背上送走了!”
“父王,世叔只是拖懒,才干可不输当年。”
“我当然知道!”
卫枢气不打一处来,“就是这样我才生气!哎算了算了,不提这老东西了!”
他取下扳指,“咚”的一声随手撂在几面上,手指不断抓握松快一阵,表情慢慢舒展开,微转过头看向卫子湛,问他:
“沈家那小子在鬼方可还安全?”
卫子湛轻轻放好茶杯,垂眸道:
“如今阿鹤受鬼方大孤涂信任,地位渐稳,暂时无虞。只鬼方大孤涂、三孤涂两人一向不睦,阿鹤所献计策,总会受三孤涂阻挠。”
“嗯……”
卫枢点头沉吟,“陕原外有贼匪受朱厌细作蛊惑,霸占水源、截断河流,那三孤涂为了打压其兄长而急于求成,竟与朱厌狼狈为奸。”
“父王明察。刘嵩虽死,但鬼方的三孤涂并未废弃他当初计划的布局。”
卫子湛语调平静,“北境乃我朝产粮重地,伤农事,则动人心,青州一乱,守备疏漏,鬼方再联手朱厌趁虚而入,内外交困,北境必应接不暇。这三孤涂虽冒进,倒比其长兄更有几分胆识,行事又狠辣。可惜出谋划策之人已死,后续如何运作筹谋,不知这位三孤涂可能应对。”
卫枢沉着脸静思,卫子歌对卫子湛笑了笑,出言提醒道:
“三孤涂既能与其兄相庭抗理这么多年,麾下必有其他能人,不可轻敌。”
卫子湛未露太多表情变化,轻轻点头。
卫枢微微撩起眼帘看了两个儿子一眼,待两人的视线重新投来,他已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像是刚从思考中回过神来。
“卫孾已剿了几处山匪,但今年秋收将至,收成大减恐怕是无可避免了。曲水的四族还未解决,流人的安置、分田耕种至少要明年才能步入正轨,北境那边的百姓又因着‘大旱三年’的谣谶心有惶惶。你们在动,鬼方亦然,所以切记,一切筹划都当先发制人。”
两人称“是”,卫枢顿了顿,又问:
“鬼方、朱厌一计不成必有后手,你们两个可想好如何应对了?”
卫子歌看向卫子湛,见他依旧静静坐在椅中,直挺脊背看着自己的膝盖,没有对父王和他的目光做出回应。
过了片刻,才抬起头,重新端起茶杯,向卫子歌看去,与他兄长二人异口同声道:
“顺势而为。”
“静观其变。”
对于两人的心有灵犀,卫枢没有丝毫诧异,闭上眼思索半晌,沉沉笑了几声,“好,好!既然你们想到一处去了,就按你们的意思做吧。”
“好了,我该去云卿那边了,明日中秋宫宴,她忙得焦头烂额,一定有很多事需要找我商议。”
卫枢起身下榻,理了理衣袖,向外殿走去,很自然地一拍卫子歌。
“歌儿,南地潮湿,你多注意身体,别侵了湿寒。”
“儿臣知道了。”
卫子歌跟在卫枢身后,微笑应承,目光却露出一刹那的凝滞。
“今年中秋你不在,父王总觉得这团圆少了点意思。”
卫枢回过身等着卫子歌走上前,与他并肩而行。
两人在前边一派父子情浓的景象,身后卫子湛慢行,微垂的脸颊上,失落的神情一闪而过,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轻动,却被他很好地藏在袖中握住,再抬头时,眼底凉薄,嘴角了无笑痕。
宋星摇几人在廊下默立,再没人敢嬉笑攀谈,殿门被用力推开,宫仆吓得跪了一地,他们众人也皆敛声屏气。
卫枢满脸怒气地跨出大殿,向身侧一众人匆匆一瞥,一边疾步离开,一边厉声喝道:
“传令拟旨,即刻贬户课司掌案史滚去曲水!就说他渎职懈政,两年了还没有将曲水的庶民登记造册!吾已多给他两月时间,他仍敷衍拖沓,再无道理留京!”
“老奴领旨!但请王上息怒,圣体要紧!”
姜内参一溜小跑跟上去,随着卫枢绕过影壁走远。
宋星摇第一次见到卫枢,虽然经过得太快来不及看清样子,可他步履矫健,姿态端正轩昂,声音铿锵洪亮,气势迫人,慌乱中低下头恭送,半晌不敢轻易抬头。
天光昏暗,高耸的宫室变成斜拉的长影向远处延伸,一道更浓重的影子倾覆在身前,噙着笑意,轻轻道:
“星摇,父王已经离开了。”
宋星摇微微抬眸偷看,眼前卫子歌长身而立,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原本听见卫枢发怒的声音,心里替卫子歌担忧,如今看他面色平静如常,宋星摇不禁放下心来,直起身笑着道:
“公子,你出来啦,你没事就好!”
笑容还未从嘴角散去,宋星摇的脸立刻如同涂了浆糊一般僵住,眼睛扫过卫子歌左右两侧,发现所有人都神态各异地盯着她。
卫子湛冷眼漠视,卫子安若有所思,卫孾勾嘴坏笑,姝儿一脸茫然。
宋星摇脸色红涨,一时间不知如何自处。
“你们都在!”
众人纷纷转身看去,芷芜宫殿内转出一众宫娥,乌泱泱簇拥在一位妇人身后。
妇人身形丰腴,气度华贵雍容,可身着的锦衣罗裙却素雅清淡,鬓发三五钗环,上头只镶几颗翡翠增色,双耳佩绿宝银坠,再无太多繁饰点缀。
一众公子、公主齐齐揖礼,正色道:
“华娘娘。”
“母妃。”
宋星摇不知该如何称呼,只藏在众人身后跟着行了礼。
华夫人走上前,招呼众人免礼,举手投足从容优雅,却也难掩黛眉间的喜色。
“快起身,在我这你们不必拘礼!”
华夫人笑意温婉,一一打量几人,看见姝儿后故意嗔视着她,牵过姝儿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子姝,你偷跑了三个月,你知不知道你母妃她要急死了!”
姝儿贴在华夫人的手臂上,笑嘻嘻地撒娇解释:
“华娘娘,我一直在王兄身边呢,不会出事的。”
华夫人眼露询问看向卫子歌,看卫子歌抿嘴笑着点头才松开她的手。
“就你顽劣!赶快回梅络宫看看你母妃!”
华夫人蹙着眉嗔道,再看向其他几人,目光在宋星摇身上顿住一瞬,浅淡地对她笑了笑,扶着身旁的宫娥款款向宫外移步。
“既然你们难得都回了宫,今夜就在芷芜宫一起吃顿家宴吧,明日便是中秋,宫宴上群臣相聚,没有自家人的亲近随意,你们又都身负要事来不及赴宴,就让我做个东,好好替王上看看你们这群孩子。”
“是。”
华夫人定住身又看了宋星摇一眼,“这位姑娘也一同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