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组长,我在村里观察了好久,整个村里除了未出嫁姑娘和新娶进来的媳妇,其他女人都是裹了足的。只有薛寒梅同志的脚还不错,有那么大,走路跑跳和我们一样。还有,我发觉其他女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更别说写自己的名字。薛同志不光会写自己的名字,还认得其他一些字,而且她的心算能力很强,一般的加减她都能算出来。这真的很不错。”开会时,袁玫欣喜地和林俊豪说。
“你的意思是?”林俊豪微笑着问,他明白袁玫话的意思,但他不说明。
“县里不是说要在农村成立扫盲班吗?我想让寒梅带领全村的妇女们晚上学习,认识日常要用的字,学写自己的名字。”袁玫清秀又微黑的脸上有着兴奋的光,来到农村,她的皮肤黑了好多,但她没有一点不高兴。
“这个主意不错,但我们可以让她主动提出来带领全村的妇女们学习。”林俊豪脸上的疤痕都笑开了花,“你们觉得怎么样?”
“我看行。薛同志很上进,各方面都很积极。”其他工作组的成员都表态。
“行,过两天号召全村妇女开会。”
两天后,阳光灿烂。桃树湾的大晒场上,聚满了全村的妇女们。
“同志们,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们要在村里成立一个‘女子学习小组’,农闲时间和晚上都可以来学习。愿意的现在就报名?”
场上开始鸦雀无声,接着是窃窃私语:“女子学习小组?”“我们也可以学习?”“真的?”“你来不?”“我想来。”
寒梅一直没有出声,站在人群中望着袁玫。袁玫面色平静地望着她。
“寒梅,你来学习不?”一个女子小声问寒梅。
寒梅望了她一眼,没出声。几秒后,她举起了手,大声说:“袁主任,我愿意!”
袁玫欣慰地笑了,在本子上写下寒梅的名字。
其他女子都吃惊地望着寒梅,然后,一个两个三个……袁玫一一在本子上写下她们的名字。
“已经有八个女同志报名了,还有吗?”袁玫笑问。
没人举手。
“不急,你们愿意来,什么时候报名都可以。”袁玫望着那些脸色迷茫的女子,鼓励,接着说,“好,刚才报名的八个女同志留下,其他的人可以回家了。”
没报名的女子有的立即离开,有的有点不舍,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望望那些报名的女子。
“恭喜你们八个人。现在,要从你们八个人中选出一个组长,你们可以毛遂自荐,也可以选别人。”袁玫望着八个女同志,她们的年龄各一,有的不到二十岁,有的二十多,有的看上去比寒梅大。
“‘毛遂自荐’是什么意思?”有人小声问,
“就是自己选自己。”袁枚笑回,望向寒梅。
八个人中除了寒梅,其他七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要她们自选,她们都没有那个胆量,要她们选别人,好像又没有那个胸襟。最后,她们十四只眼睛都望向寒梅。寒梅看着十四只眼睛,又看看袁主任:“袁主任,我愿意当这个组长。”寒梅脸带微笑,举起了右手。
“好!你当这个小组长。现在只有八个人愿意来学习,你要慢慢发展学员,要让村里的女子们都自愿来学习。”袁玫看到寒梅能主动提出来,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谢谢袁主任鼓励,我一定好好学习。”寒梅脸上有小小的激动。
“妇女学习小组”成立了,寒梅当了组长。学习的地方就是当年绍儒他们上私塾的教室。那是陶圣海他家的一间房子,现在充公了。寒梅学习很用心,发展学员也很用心,在她的鼓励下,学习小组成立不到一个月,学员就有二十几个。
寒梅带着大家在这努力学习,会情不自禁想起小时候叔叔带她来私塾的事。
那次陶寿解救了寒梅缠足后,在出去做生意前,带寒梅去了村里的私塾,和先生说了寒梅读书的事。他说女孩子也要读书识字,不能做睁眼瞎子。先生开始不答应,说男女有别。
陶寿说,城里大点的孩子都可以同校读书,寒梅那么小,有什么不可以。现在女子不裹足,男子不留长发,男女平等。先生没办法,答应寒梅可以坐到旁边上课。
寒梅在私塾,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还会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有次,她正在和大家一起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岗……
她正念着,刘月移着小脚到了私塾门口,大叫着,“短命鬼寒梅,谁让你来读书的,快去带初海。他嗓子都快哭哑了。”
听到她的叫骂声,孩子们都停止念书,好奇地看着刘月和寒梅。先生更是嫌恶地瞪着刘月,怪她来打扰了孩子们读书。
寒梅低头走出教室,跑回了家。刘月在后面骂骂咧咧:私塾全是男崽哩得,你一个女崽去做什么,以后不许去。
寒梅才不听她的,每天都和绍儒他们一起去,经常念到一半又被刘月叫回来陪初海。有时,天气好,初海听话时,她就牵着初海的手到私塾门口去听课。
想起这事,他又想起初海,不知他在何处,过得如何。
寒梅在学习小组认真学习,积极帮助大家。她的表现和精神得到宣传、表扬,并被推举当了村妇女代表。
寒梅当妇女代表,有人支持,也有人不高兴,行动上有排斥,言语上有冷嘲热讽。特别是在那天绍儒代袁枚上课之后,对寒梅不满的声音更多了。
***
那天晚上,大家准时到了教室,但没有见到袁玫主任。大家以为今晚的课取消不说,正准备回家,高大的绍儒来了。
“袁主任今晚有事,请我来给你们上课。”绍儒笑说。
“好哦。”几个女子异口同声说,然后哈哈大笑。
寒梅不出声,看了他一眼,就认真看本子上的字去了。绍儒教了大家几个字,让大家学习写一写,他在边上看着。
绍儒看着寒梅认真地抓着毛笔,一笔一画在纸上写着,他脑海里突然浮起一个画面:
他们几个一起在祖厅前的空地上玩,他要寒梅也去学堂读书,寒梅说,她是女崽,不好去,再说,她还要照顾初海。
“那我教你认字,我把认得的字全教你。”他信誓旦旦,“来,先教你认自己的名字。”说着,他找来一根树枝,在地上点、横、撇,捺歪歪扭扭画了两个字。
“这是‘寒’,这是‘梅’,首先要认得自己的名字。”绍儒一本正经,指着地上的两个字告诉寒梅。
寒梅睁着大眼看着两个字,又看看绍儒认真的脸,“噗”的一声笑了。
“梅花,冬天开,有很多种颜色,白色最多,像雪一样,有淡淡的香味,就是这样的。”绍儒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朵梅花,但看不出什么颜色。
寒梅痴痴地望着地上那朵梅花。
“宋朝有个诗人王安石写过一首《梅花》的诗,我教你念。”绍儒一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一边念了起来: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味有暗香来。
寒梅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绍儒树枝下的字,一句句地跟着绍儒念。念着念着,似乎想起了什么,蹲在地上发呆。
“心不在焉。”绍儒看到寒梅出神想着事,像教书先生一样轻轻敲了下她的小脑门,笑,“来,我抓着你手,你来画。”绍儒把树枝放到寒梅的小手中,蹲到她身后,伸出右手抓着她的右手,想教她在地上画字。
突然,初海清脆的哭声又传进了寒梅的耳里。刘月愤怒的叫声一并传来:“死寒梅,还不快来带老弟。我等下打死你。”
寒梅没办法,只好站起身,咧嘴笑说:我老弟哭了,我去哄他。
绍儒愤怒地扔掉树枝,用脚猛地擦着地上的字。他不喜欢刘月和小初海。
他站在寒梅身边想着这些,手不小心碰到了寒梅的手。
“啊。”寒梅正在写一个“家”字,被他一碰,字全糊了。
“哎呀,不好意思。你罚我,怎么罚都可以。”绍儒看着寒梅难过的脸,想让她开心。
“真的?”寒梅盯着他的脸笑,想捉弄下他,“大家说,怎么罚他好?”她笑问其他女子,向她们眨眼睛。
“给他画个大花猫脸。”一个女子笑说。
“对,就罚这个。”
……
绍儒被两个女子按坐到了寒梅对面,闭眼,等着寒梅画。寒梅拿起毛笔蘸了墨,盯着绍儒好看的脸看了好久。宽额浓眉高鼻梁,宽厚的唇,细细的唇毛……好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这么好看的面容,她看傻了,仿佛回到了以前和绍儒在私塾时。那次,他也是这样看着绍儒,要给他画花猫脸。
“怎么还没画?”绍儒说着睁开眼,看到寒梅痴傻地看着自己,他的心一震。他决定不闭眼让寒梅画,那样,他就可以近距离地看寒梅美丽的脸。
寒梅轻轻地在绍儒脸上画了起来。其他女子全聚到了寒梅身边,边说边指着绍儒的脸,教寒梅怎么画。笑声从教室里荡漾开来,传出去好远。
寒梅鹅蛋脸没有以前白皙,还有点消瘦,但眼睛仍乌黑明亮,眉毛弯弯如山黛,红唇小巧如草莓……绍儒看着面前清秀专注的脸,可以感受到寒梅呼出来的热气,仿佛回到了年少时。他突然好想接过寒梅手中的笔,帮寒梅画个大花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