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还是不太喜欢坐船。
虽然宁军巨舰行船的时候足够稳定,便是斟满了的茶也不会摇晃出来一滴。
而且这巨舰船楼中无论是卧房客厅,还是书房都装修的极奢华,看起来比起大周皇帝的行宫也不输什么。
但沈宁就是不适应,或许可以说不喜欢。
大船靠岸之后,沈宁吩咐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岸边搭建一座帐篷。
然后这个在朝英登眼里,不如何懂得享受的主公,让人极艰难费力的将大船书房里那些书卷,甚至桌椅板凳都搬到了帐篷里。
其理由简单之极,因为沈宁喜欢看书,而又不喜欢大船,自然更加懒得一次一次登船去取书来看。
帐篷里被填的极满,以至于连落脚的地方都很少。
堂堂一路反王,身份尊贵的宁王殿下就在这有些逼仄的空间内吃饭睡觉。
看起来竟是满脸的舒服惬意。
而不得不说的是沈宁到了现在,纵然不是富甲天下的那个,其名下财富也早已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但他依然抠门的很。
当然这抠门是对自己,而不是对手下将领。
说起来谁也不会相信,前一顿吃剩下的饭菜沈宁是绝对不会让人倒掉的。
一般他的晚饭都是将中午吃剩下的菜热一热便了事,就连桥意和桥筠跟了沈宁这么久,依然觉得这习惯委实有些丢人。
每次她们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沈宁极香甜的吃那些剩菜的时候,沈宁都浑然不在意。
但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当她们两个忍不住劝说沈宁不必如此节俭的时候,沈宁却反常的和她们解释了自己为什么有这个习惯。
“你们两个虽然少时也凄苦,但那是身世而不是生活。”
“你们或许没有经历过严冬腊月间,几天几夜都吃不到东西,饿得恨不得啃树皮,然后忽然发现背囊里竟然有一块十几天前剩下的冷硬馒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兴奋激动。”
“即便那馒头如石头,若是力气大一些丢出去就算砸不死人,也能在脑袋砸出一个包,但毫无疑问那是食物。”
“人要尊重食物,便是尊重自己的生命。”
沈宁说这句话之后便没有再说什么。
桥意和桥筠还是不懂,尊重食物和吃剩菜有什么关系?
那个时候主公就算过的再苦,可现在早已经不必再过苦日子了啊。
莫说如今贵为宁王,便是家境富裕些的百姓也会将那些剩菜倒了喂鸡鸭猪狗。
沈宁一边吃一边将手头的书卷看完,随即满足的拍了拍肚子。
见桥意和桥筠还是一脸的诧异,他笑了笑道:“我之所以这样做,你们可以理解为,是为了提醒我自己不要忘本。”
“曾经我只是个为了活命,亡命天涯海角的小马贼。”
“之所以我没死,不是因为我骨子里流着贵,或者贱的血脉,而是因为我足够小心谨慎,足够狠,还有许多照顾我保护我的兄长叔伯。”
“现在你们看来我身份或许大不相同,但在我自己眼里我还是个马贼。”
“充其量……只是个混得比较牛逼的马贼罢了。”
“有人拼命争取是为了甩脱自己的身份,谋求一个更高更好,值得吹嘘炫耀的身份。”
“但真正成功了之后,如果忘了自己曾经是个什么人,那么富贵一世而终差不多便是定局。”
沈宁站起来披黑色貂绒大氅,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我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所以必须时刻提醒自己。”
桥意和桥筠还是不懂,这又和吃剩菜有什么关系?
她们不懂,但沈宁显然也不会再说什么。
出了大帐之后,沈宁看着满天璀璨的星辰,长长的舒了口气,然后很没有身份的打了个饱嗝,中午时候剩下的半只醉鸭晚上被他吃了个干净。
从胃里反出来的味道有些恼人,但沈宁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我只是个马贼……”
他低声说了一句,然后缓步走向不远处刚刚搭建起来的帐篷。
在那帐篷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黑色属于通闻府。
在马车旁边站着一个女子,难得的是今日又穿了一身淡紫色的长裙,勾勒出足够诱人的纤细腰肢和浑圆翘臀,在这寒冷的春夜显得格外楚楚动人。
她看着沈宁嘴角带着笑。
在她身边站着一个已经形如枯木的老头,沟壑密布的脸就好像被柳条鞭笞过的泥巴,又黄又苍凉。
这人已经足够老了,所以在夜色中繁星下看起来透着一股妖异。
他的身形很瘦小,还佝偻着身子。
如果月下独走的话,说不定真的就被人认为是一只成了精出来祸害人的黄皮子。
他不是妖,但做过孽。
当那个形如枯木的老者看到沈宁缓步走过来的时候,他侧头看了秦若薇一眼。
秦若薇缓缓的点了点头,那老者随即变得激动起来。
那是一种难以压制的激动,以至于他的身子都不住的颤抖着。
他下意识的迎着沈宁走了过去,然后伸出那双鸡爪一般抖着的手。
但接下来他便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深深的失望。
沈宁并没有接住那双手,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准确的说是一眼都没有看他。
似乎这个身子里包藏了一个大秘密的老者,和他一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一样。
他擦着老者的身子走过去,走到秦若薇身边语气温柔的问道:“这一路可还辛苦?”
秦若薇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低声回答道:“我现在能为你做的事已经不多,所以不辛苦。”
沈宁笑了笑道:“我不是让人告诉你了吗?”
“如果今天到的太晚,就到大船休息,明日再来见我就是了。”
“偏偏你非要让人在这搭一座帐篷。”
秦若薇道:“也不知道怎么了,我这江南出生的人现在反而坐不惯船了。”
“便是再大、再宽阔、再平稳的大船,坐着也觉着有些惶恐担心,只有两只脚踩在地才觉着踏实可靠些。”
“既然已经到了,那说什么也不想再在船过夜。”
“那也不必再起一座帐篷啊。”
沈宁压低声音说道。
秦若薇脸一红,看了看不远处那老者一眼用更低的声音说道:“老甄真的太老了,他更加坐不得船。”
“自涿郡入关之后,上了船他便每日都会吐。”
“真不知道他这样的年纪,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本打算再走陆路,但他却坚持走水路……”
“因为水路快些。”
“他急?”
沈宁问。
秦若薇点了点头道:“他很急。”
沈宁缓缓摇了摇头语气平淡的说道:“我不急……”
“已经等了二十年何必急于一时。”
“而且到了现在,我依然有些抵触并不想见他。”
“但我必须见。”
说完这句话沈宁举步走进了那座才刚刚立起来的帐篷里。
秦若薇回身看向老甄,后者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喃喃道:“他恨我。”
秦若薇犹豫了一下,随即轻声安慰道:“进去吧主公身今日没杀气。”
没杀气?
老甄眼神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了下去道:“但他的眼神依然冷冰冰的如刀子一样,就算没杀气也能割破了人的心。”
秦若薇缓缓摇头道:“你难道还想着让主公痛哭流涕的迎接你?”
“说起来……我已经替你感到知足。”
“若不是主公还念着些当年你那一闪慈念,只怕在陇右沈家老宅里你也就变成了一具烧焦了的尸首。”
“说起来主公身边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和容若两个,所以我可以告诉你……”
“你不解主公的苦,所以也就别拿你那不值一提的苦,来做博取同情怜悯和原谅的筹码。”
这话狠毒了些但老甄显然是明白了。
他郑重的点了点头,然后对秦若薇说了声谢谢。
没有热茶也没有冷酒。
屋子里的气氛安静的有些诡异,所以即便老甄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有些唏嘘感慨,但给人的感觉大帐中就是很安静。
因为听者安静平静到了极致。
那一段往事在老甄嘴里道出来,似乎没有在沈宁心里激荡起一丝波澜。
他只是静静的听着,就好像老甄讲述的是一个和他没有一点关系的故事。
这种故事在这个乱世悲离动荡的时代比比皆是,只要遇到一群难民这样的故事如果你想听可以听到无数种,每一种都让人心酸苦痛。
但别人的苦痛终究是别人的,一时心酸也只是一时。
当故事涉及到了自己的时候,只怕没几个人能如沈宁这般淡然如水。
秦若薇本来是要出去的,但沈宁摇了摇头示意她留下。
“这件事总得有个人在我身边见证。”
自进了大帐之后沈宁只说了这一句话,然后便再也没有开口。
秦若薇安静的站在沈宁身边,当听到那撞墙而死的女子,那丢弃在无颜庵门前的孩子,那掩埋进冻土中的孩子,她内心中早已如翻江倒海一般。
她下意识的去看沈宁,而他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那表情的含义似乎是对这故事也没什么兴趣似的。
但是当她将视线离开的时候,还是发现沈宁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
“当日唐公让我那么做,我心里便觉着有些不服……”
“雪琪虽然只是个没名分的丫鬟,可难道她生下的孩子便不是唐公的骨肉?”
“雪琪是夫人带进沈府的。”
“本来夫人是怜她卖身葬父,所以买了进府做丫鬟。”
“谁想到救了她的是夫人,逼死她的却还是夫人?”
他或许还活在追忆中,所以对沈原的称呼一直是唐公而不是陛下。
似乎是有些口渴,老甄抿了抿嘴唇继续说道:“当日郕国公右骁卫大将军沈浑家里的事犯了。”
“报事者说郕国公府里的血顺着门缝往外淌……”
“唐公听了脸色变了,当晚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整整一夜没有出来。”
“第二日一早唐公便将我找了去。”
“让我将两位小公子一个送到府门外埋了,一个丢到那小尼姑庵的门口去。”
“那日一早天就飘了大雪,我记得那天夫人伏倒在门边痛哭哀嚎,偏是雪琪却只是傻了一般站在那里,不哭不闹没了魂儿一样。”
“事是我做的。”
老甄抬起头看着沈宁说道:“我只是没想到,还有能将事说出来的一天。”
“说实话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唐公为什么没有杀了我?”
“说完了?”
沈宁站起来看着他问了三个。
“说完了。”
老甄点了点头,忍不住仔仔细细的打量着面前这个俊美的青年。
啪!
极突兀的沈宁忽然抬手给了老甄一个极响亮的耳光。
这一下打的力度着实不小,立刻将老甄打得跌翻在地,嘴角破开血顺着破开的口子流了下来。
老甄艰难的坐起来,看向沈宁的眼神中都是悲苦绝望。
他缓缓的闭上眼,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今日能说清了这事,死也无憾了。”
沈宁打了他一个耳光却转身走向大帐外。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平淡的说道:“孤不曾为你养老,但孤会为你送终……”
“待你死时风光大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