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从嘉陵江一带曼延到了整个蜀山,而后又席卷了几乎半个江南,因而荆州一带已是冬装素裹。
江北的江陵城内,虽然雪下得紧,却冷不了喜气洋洋的暖意。这里本来是军事要地,但已近三十年未受刀兵之灾,故在动荡的岁月里还呈现出一片繁荣的景象,白色、酒香、忙碌共同绘制了这难得的一片。
银白色的地毯被过往的客商踏出一条长长的灰带,从南门贯穿到北门。两边房屋,大小酒店占得十之有三,夕阳尚悬半空,柔光还在抚摸着大地,家家客已半盈。
先不必羡慕城央那几家豪华的,便是北门口这间不起眼的小客栈也是热热闹闹的,店堂内十几张桌子,空不过六七。店门东向,西南墙角坐一白衣少年,自斟自饮,桌上摆的是两样简单的小菜。东南角靠门的一张桌,坐的也是一年轻人,斗笠遮目,身背宝剑,夹菜扒饭吃得甚急。墙角倚靠着一长杆,裹着厚厚的麻布,不知里面是何物。桌上置一木匣,亦不知放的是何物。那边白衣少年才三四碗酒下肚,这边戴斗笠的青年,一大碗白饭已吃的精光,放下碗筷,留下半碟未吃完的菜,唤酒保结了帐,起身夹木匣于腋下,扛起长杆正要出门。门口突然闪出一红衣少女。店门也太寒酸,仅容一人过。只听那少年叱道:“让开!”戴斗笠的青年鼻孔微涨,显然有些动怒,但他还是侧身让她先过,然后才冒着大雪出北门而去。
红衣少女见最中间的那张桌子已被人占了,显得很不高兴,拣了张略靠边的,手中剑往上重重一放。酒保应声迎上,但听她嚷道:“好酒好菜尽管端上来!”酒保管她态度好坏,有生意做自然高兴,“喏”一声准备去了。便在此时又进来两人,摘下斗笠斗去雪尘,都是女的。走在千前头的看上去年纪不小,约四十朝上,穿着一身灰色的道袍。后面跟着的是位妙龄少女,白衣加身,生的如芙蓉出水,楚楚动人。二人来到红衣少女身边坐下,替她拍去还留在身上的雪花,道:“走那么急干什么。”红衣少女似没听见一样,道:“师傅啊,什么时候能见到我哥?”灰衣女道向门外望了望,道:“天黑前一定能。”说话间,又来四人,都佩着剑戴着斗笠,而且斗笠戴得很低,只露出口鼻,自前往后,绿衣绿袍、黑衣黑袍、白衣白袍、红衣红袍,依次进得店来,择东北角一张空桌坐下,各自拍去身上的雪,却都不摘下斗笠。黑衣黑袍打扮的那人,斗笠边缘一圈白纱垂下,显然是个女子。四人坐定,红袍客大声吩咐酒保上酒菜,另外三人则一旁闲聊。绿袍客话最多,叽里咕噜讲了一大通,像是在说故事。黑袍女子忍不住掩口轻笑,白袍客待绿袍客说完,侧头对黑袍女子道:“你哥总爱说笑。”西南角的白衣少年碗至唇边稍稍停顿了一下,眉头跟着一紧,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神色,一仰脖子,又是一碗酒下肚。
不多时,酒保托着四碟精致小菜和一坛酒出来,向三位女子那张桌端去。东北角的红袍客喝道:“先端到这里来,多与你些钱便是。”三人中,红衣少女顿显喜色,笑着喝道:“有钱就了不起吗!”转向酒保道,“他给多少,我出就两倍。”红袍客提高嗓门再次喝道:“端到这里来,听见没有!”酒保看那里四个人的打扮便知不好惹,再看这边三位,虽都是女子,却个个带得兵刃,也不好应付,正在为难,却见红衣少女已然离座,奔跳着跑到四人边上,问道:“你们哪两位是我哥啊?”四人顿时讶异,见灰衣女道和白衣少女都已起身向这边走来,也都纷纷起身。红衣少女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瞬间已扫过四人,见三个男子中白袍客的面目最为清秀,鼻子尖挺,嘴宽唇薄,想:“这位一定是我哥。”于是拽着他的手臂道:“哥,我是你亲妹妹孙艳呀。”黑袍女子在他耳边附道:“你什么时候又多了这么一个妹妹?”与此同时,灰衣女道已走近施礼道:“程将军可好?”四人越听越糊涂,绿袍客道:“哎哟喂,我可已经有个妹子了,不想在要了。”灰衣女道听了他这句话似乎认定白袍客和红袍客就是孙艳的哥哥,向他二人道:“原来二位就是孙家大公子和二公子。”红袍客忙道:“我不姓孙,我姓……”他似乎不愿透露姓名,因此没说下去。白袍客还礼道:“三位误会,我也不姓孙。”灰衣女道顿了片刻,道:“如此是贫道认错人了,抱歉。”白袍客道:“不妨事。我们因赶了一整天的路,实在累了,刚才多有冒犯,还望道长见量。”灰衣女道忙道:“既然如此,还是四位先用吧。”“不不,”白袍客推辞道,“三位先到,理当先用。”两人正客气着,酒保过来称两桌菜都备好了。双方皆大欢喜,各自归座。
再看孙艳,错拉了别人的手,到现在脖子根还红着,比先前老实多了,连夹菜也不那么积极。灰衣女道一边往她碗里夹菜一边劝慰道:“出门在外,往后注意点就是了。”白衣少女也不声不响地向她碗里添菜。灰衣女道见她吃将起来,自也喝起酒来。
过得三巡,又进来四人。一人高胖,模样憨厚;一人面白,目光迥然;一人高瘦,微笑长挂;一人娇小,是个女子。四人摘下斗笠抖去雪尘间已将店堂上下都瞧了一遍,遂围到孙艳三人桌边。长得眉清目秀的那人向灰衣女道作揖道:“想必这位就是古女侠了。”灰衣女道连忙起身还道:“贫道便是古莉,阁下是……”那人立即道:“晚辈孙熙,这位是”指着高胖者,“兄长孙威。”古莉和孙威还未来得及见礼,孙艳又活泼起来,道:“大哥,二哥!”孙威憨笑点头,孙熙赞道:“小妹果然长得漂亮。”孙艳听他说自己漂亮更加开心,跳到白衣女子身边向她道:“程姐姐,你说我漂不漂亮?”见她点点头,便笑呵呵地站在她边上。四人立即向姓程的女子施礼,她亦还道:“小女子程蕊。”这是他进店后的第一句话。孙熙继续介绍,指着长瘦男子道:“这位是丁奉丁老将军的爱孙丁召。”指着娇小女子道:“这位是车骑将军朱然的爱孙朱凌。”四人寒暄一阵,拼起两张桌子围坐一处,酒保又添上几道菜。
席间,古莉道:“信中既已约定暗号,四位何故弃之不用?”孙熙笑道:“三位打扮一认便知,何必再拿酒保开心?”其余六人也都笑起来。至此,东北角四人才知刚才误使了人家的暗号。
日落辉隐已有许久,东北角四人饭毕,要了四间客房,各自歇息去了。
又过多时,古莉等七人也向店家要客房。酒保说剩下三间客房。古莉道:“不妨事,”指着丁召和朱凌,“这二位是夫妻,自睡一间。余下五人,男女各一间就是。”孙艳立即埋怨起来:“三个人睡一间房,挤死了。”古莉道:“怎么,不愿跟师傅一起睡?”孙艳连忙否认,不再多言。
西南角,白衣少年不知是何时醉倒的,待七人都进房歇息去了才醒过来,唤酒保结帐。酒保说客房已满,称店主愿意让出自己的房间,只要他多给钱。白衣少年称谢道:“多谢美意,我去别处看看。”酒保道:“连我们这家小店都满了,别处肯定没房。”白衣少年瞥了他一眼,扔钱于桌上,背包挎剑,径自离去。
古莉让孙艳和程蕊睡床上,自己在墙角边的桌子上打坐而眠。到了半夜,孙艳因睡在内侧,被隔壁的一阵响声惊醒。那阵响声极短,所以她醒来后未察觉是从隔壁传来的,只是觉得确实有声音,心生惧意,爬下床向古莉那边去。古莉不等她走近已然发觉,道:“深更半夜起来做甚?”说话间已到她身边。孙艳说明原因,古莉说她疑神疑鬼。孙艳一口咬定是听见声音了,见古莉不相信,心里不跃,靠窗坐下,就是不肯再上床睡觉。古莉怕吵醒程蕊,不与她多争,也靠窗坐下。
突然,一道银光划破窗户,直逼孙艳咽喉。古莉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到身边,即使这样,孙艳还是感到鼻尖火辣辣地生疼。紧跟着窗户塌了一大片,一人头戴斗笠,面蒙黑布,执剑跳进屋来,足未落地,剑锋已再次逼向二人。两人手无兵刃,只有退闪的份。古莉护着孙艳一边小心躲闪一边向桌子靠近,意在取桌上的剑。不料那人看破她意图,换招式,转锋向,古莉便靠近不得,伸手不得,如此下去眼看就要命丧敌手。关键时刻程蕊惊醒,抽出枕下宝剑杀到。那人撇下古、孙二人,回身来战程蕊。古莉趁势取剑,与程蕊一同战那人。那人起初还不畏惧,斗了十来招才知难有胜算,抽个空欲夺窗而逃,却见孙艳持剑拦住去路,向她疾刺三剑。前两剑她还勉强挡住,第三剑封喉的一记她决计无力化解。古莉大户不好,身子前倾,以失去平衡为代价替她挡开了这致命的一剑。那人趁机变转剑锋刺向古莉。程蕊见师傅岌岌可危,立即掷出手中剑。那人被迫撤剑回挡程蕊飞出的剑,同时人已跃上窗台。但他似乎念念不忘要取三人性命,在已经完全逃脱的情况下还飞剑掷向古莉。古莉将倒未倒,身子尚未落实,看来背脊上非得受这一剑不可。突然飞出一个黑乎乎带着火光的东西,看样子分量不清,空中截住来剑,带着剑一起向那人撞去。那人一个筋斗翻下楼去,那沉物夜空中拖着一条火红色的尾巴,似彗星一般也落了下去。少时楼下传来一声巨响,原来这沉物乃是程蕊情急之下掷出的炭炉。
古莉收剑入鞘,点起一盏油灯。与此同时房门“哗啦”一声被撞开,冲进一个高胖大汉,正是孙威。他一声“出什么事了”出口,随即有是一声“不好”转身向外就跑,却和随后赶来的孙熙撞了个满怀。孙熙人瘦,被撞得仰面朝天。古莉兀自好笑,却见孙艳和程蕊都已躲上床去了,才知二人还都穿着睡衣,连忙吹灭油灯,待二人穿上衣服才重新点起油灯,却见程蕊左臂上扎一白布已然受伤,好不心疼,问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她回答道:“那人好厉害,师傅赶到前已将我击伤。”一旁孙艳嚷道:“师傅,我的鼻子怎么办?”古莉看了看道:“才擦破一点皮,没事。”孙艳道:“会不会留疤?”古莉随口道声“不会”又看起程蕊伤势来,确认只是皮外伤才放下心,与孙威、孙熙说起刚才发生的事。二人是闻得响声才过来的,不知道来者是谁。古莉左思右虑,想五斗米教虽然和自己有过结,但也不至于下如此重的杀手。五人讨论了半晌,无半点头绪,倒觉得身子冷得发颤。孙威起身去自己房间取炭炉,回来时见楼下店堂几个打杂的围着盏油灯,不知在讲什么,于是下楼询问,见那些人支支吾吾似不愿说,也就上楼去了。
孙熙见他去了这么久,问起原因,孙威照实说了。孙熙机警,下楼找打杂的问话。那几人起初还想搪塞,后在孙熙的逼问下前言不搭后语,漏洞百出,见瞒不过去只好坦白。其中一人道:“大爷听了切勿声张,否则小店今后生意就不好做了。”孙熙先应承了,催他快讲。那人才道:“我们几个正睡着,忽然觉得脸上凉乎乎的,一摸竟是一滩血,点灯一看,只见血正从天花板的板缝间滴下来。”孙熙问是哪里滴血,那人指道:“这里。”然后千叮万嘱不可声张。孙熙顺着他指向看去,大吃一惊,滴血处就在丁召、朱凌住处下方,急忙上楼唤古莉等去丁召、朱凌房间。孙威踹开房门,五人一拥而入,但见丁召双足垂地,上半身还躺在床上,地上一柄剑,半身出鞘;再看朱凌,卧于床内侧,手中剑亦出得一半。两人喉部都留着一道血痕,床边一大滩血正是从这两道伤口流出的,可见二人尚未出手就已毙命,而且对方很有可能是一剑封双喉。古莉看过二人伤口,想刚才那人身手不凡,出手攻孙艳第一招也是封喉,立即怀疑是他所为。孙威、孙熙也都这样认为,至于此人究竟是谁,五人都知道。古莉本来怀疑是五斗米教人所为,如今见丁、朱二人也死于其手,顿陷迷茫。孙威道:“会不会是魏蜀派人刺杀我东吴要人?”孙熙摇头道:“不像,丁召、朱凌还未上过战阵,根本不为敌国所知晓。”古莉道:“也可能是冲你们兄弟二人来的。”孙熙还是摇头,道:“我俩自幼受程将军抚养,从来不曾抛头露面。”五人中,程蕊一言不发,孙艳瞎参合,其余三人也不知所然。讨论了一整夜,最后古莉怀疑起晚饭时坐在店堂东北角的四个戴斗笠的人。孙熙道:“有可能,我看他们始终不愿露脸,其中必定有鬼。”孙威道:“丁召、朱凌不能白死,若真是他们干的,决不能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