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拔剑练习的第二日过于沉重而漫长的到来。
师父早已睡醒，在屋外空场坝里独坐喝酒。
他邋遢随意惯了，从不洗脸漱口，洗澡也是一年最多两次，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必定是喷着口臭找酒葫芦。
他从不吃早饭，却总会预先给徒儿熬好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白米粥。
他对关小千而言既是严肃又称职的老师，也是顽皮又真挚的朋友，更是细心又慈爱的父亲。
他表面上始终是漫不经心的游戏态度，但关小千能时刻感受到他无微不至的默默关怀。
他关怀着徒儿的饮食生活，也经常不错时机的启蒙一下徒儿的武学思维。
关小千是孤儿，他是独身一人，都无亲无故，一直以来他倾注在关小千身上的是某种难以言说的奇异情感。
有时他真怕有朝一日关小千学有所成壮志凛凛突然打算离开他去独闯江湖。
他动不动就喝酒，正是因内心太多深沉的惧怕与担忧。
他厌恶孤独，也厌恶酒，但他放不下手中的酒葫芦，挣不脱孤独感的折磨。
他老了，直觉自己的精力在日益减退，体力在消失，思维在呆滞，行为在笨拙，关小千对他的价值已非一个徒弟或儿子，却是另一个仿佛能永享青春的自己。
可惜他终究要留不住少年的江湖心、英雄志，就像他同样留不住时光。
他的精神逐渐不堪岁月的重负。
关小千吃了他做的那碗尚有热气的白米粥，放下碗筷就拿起剑，赶去那片竹林，迫不及待的开始新一天坚定又繁忙的拔剑练习。
关小千的确没像现在这么忙过。
关小千自己恐怕也想不到学剑最忙的阶段竟是拔剑。
刚跨出院门，师父却把他叫住了：“你别急着去竹林，先提上门口水缸边的那只木桶到那面瀑布装水。”
“瀑布？”关小千故作惊异。
师父笑道：“小杂毛，少在我面前扮傻，昨晚你不是去过那面瀑布？”
关小千讷讷的也笑了：“原来师父昨晚已知道。”
师父得意道：“你小子有什么事能瞒住我？”
关小千分辨道：“瞒住你？干嘛要瞒住你？只是昨晚听见你鼾声不断，必定睡意正浓，所以不打搅你就自行出去。没料到我之后的行踪还是被你发现，昨晚你不会是故意装睡吧？”
师父双眉与额角的皱纹又调皮的舒展开，笑嘻嘻道：“小杂毛，疑神疑鬼，快听从师父的吩咐，提上木桶去瀑布装水。”
关小千道：“师父不承认装睡，却要我去装水，下面就是河水，偏让我绕远路到瀑布那面。”
“图方便直接呀？你以为师父只是让你单纯的去装满一桶水回来？”
“难道师父另有深意和要求？”
关小千振奋了，敏感的直觉到师父的这次安排必定至关重要的联系着拔剑秘诀。
师父笑容中满是不可言明的狡猾，他惯用这种狡猾来加重他安排的事体中隐藏的各种启迪的诡秘色彩。
他狡猾的笑着申明他这次安排的事体中关小千需要做到的一些要求：“记住，装水时，桶不能全湿，手更要一直保持干燥，水要满到齐着桶沿，提回来的路上不准洒出一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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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大声势的瀑布又以另一种完全迥异于昨晚的震撼感展现在关小千面前。
或许瀑布也会受到天色的影响。
天色漆黑而万籁俱寂的夜晚，瀑布的声势显得神秘而突兀，反倒能使近前的人听觉细致而平静的发觉那声势中隐含的诸多微妙变化。
但天色明朗而万物喧哗的白昼，瀑布的声势却也会随之显得很吵很乱，只能使近前的人无论何种感官都难以细致而平静。
现在天色正明朗，瀑布震天的水响虽似足以盖过世间其他任何声音，近前的关小千也非常自然又清晰的感应到万物在久久喧哗。
这无数种类的喧哗或许全都冲碎进这片日夜奔泻的瀑布里。
瀑布撼动天地的声势，不断爆发着世间存在的所有音律。
从温和到狂怒，从细腻到粗野，从平稳到颤栗，从压抑到释放……
万籁错综交融、支离分裂，反反复复，生命永无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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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水时：
桶，不能全湿。
手，一直保持干燥。
水，满到齐着桶沿。
提回来的路上，不准洒出一滴水。
关小千把剑绑在背后，右手用力提着桶柄，就像平日握紧剑柄。
不敢有丝毫松懈，脸部的肌肉不该有丝毫松弛，精神高度集中，石像般的身形凝在瀑布前。
绷住每一根神经，几近崩断。
细节，秘诀，随时都可能闪现。
他终于完全明白，师父对这次安排的所有要求，只为锻炼他的一种品质，那就是稳，绝对的稳。
做到这种品质，才可以在奔泻十几丈的瀑布中装水时，桶不至于全湿，手仍保持一直的干燥。
做到这种品质，才可以提着齐平桶沿的满桶水在回到屋院的路上，即使要先施展轻功飞越那片丛生的杂树，即使河岸要行过那段狭窄崎岖蜿蜒的田埂，也绝不洒一滴水。
他一动不动，不知凝立了多久。
他汗流浃背，不敢擅动。
师父只给他准备了一只水桶，显然是暗示机会只此一次。
没有足够的把握和勇气与思考，他怎敢擅动？
他脑海又自模糊逐渐清晰的浮现出昨夜他从流水自潺湲逐渐迅速的流动中不禁好奇心起终于惊异的发觉这片隐蔽在丛生杂树后的瀑布偶然闪出的一些细节。
他因此又想起昨夜自己猛地领悟的一些疑似秘诀的大自然的真相。
但真正至关重要的秘诀并没有出现。
真正能启发他达到一切终点的细节并没有出现。
有暖和的晨风从头顶轻轻吹过，他听见树叶被风吹得摇曳的声音，这时原本震天的瀑布水声反而奇异的陡然消寂。
耳边只剩下树叶温柔地刷动阳光的声音。
他缓缓扬起了头，正好一片树叶脱离枝头徐徐飘落下来，飘过他的眼睛，飘过他的胸前，飘过他整个身体，竟一下子被迅急卷入一道腾起的水浪中，水浪激涌，毫不怜惜的吞噬了这片又小又薄的树叶，将其彻底毁灭。
但就在他坚信这片树叶彻底毁灭不可能重现的时候，另一种树叶却顽强而持久的出没在水浪中。
他的心猛然一震一颤，目光灼灼，准确无误的从这种树叶的出没发掘到真正至关重要的秘诀。
这是针叶，细密的一簇，锐中有润，硬中有柔，无孔不入，极致自由，连水浪翻卷时瞬间张开的孔隙，它们也能轻松穿越。
原来无数分散的细节可以严密的聚合为整体，这个整体又时刻保持着使无数细节均匀分散的机会与力量。
合合分分，分分合合，合即是分，分即是合。
这样才做得到动作的绝对稳定。
眼前这簇针叶是如此，眼前这片瀑布也是如此。
生命的持久跃动更是如此。
震天的瀑布水声又回归现实。
但这时他已不再只听到震天的瀑布水声，还听到风声，温柔的风吹过万物的声音，还听到鸟雀悦耳动听的啼叫，还听到上面河水平静的悠悠流动。
变化，正是这些细节促成了一切的时刻变化。
稳定的变化。
他展开身形，树叶般轻轻飘起。
右手灵活变化着各种奇特的姿势，最终提住木桶往瀑布伸展，旋即屈肘收回。
所有动作都开始于一瞬间，又在同一瞬间完美结束。
轰鸣的水声经久不息，瀑布底溅起一片片银珠碎玉，聚来散去形成蒙蒙水雾，刺目阳光如金色的万支利箭射进雾中，惊起一道道梦幻而华丽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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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小千稳当地把装满水的木桶提了回来，放在屋外的水缸边。
水面齐着桶沿，在阳光下平如镜。
桶的外面不仅没有湿，甚至连一片灰尘都看不到。
关小千的双手也是保持着洁净与干燥。
桶里装满的水绝未洒出一滴在路上。
师父这次安排的每个要求，他都完美达成。
师父并不诧异于他会这么快就完美的达成目标，只是满意的笑了笑，似乎一切仍早已在自己意料中：“你明白了？”
关小千坚定的露出笑容：“是，我明白了。”
师父点头：“明白就好，没想到我这一葫芦酒尚未喝完，你已顺利的大功告成。”
关小千道：“也不是多么顺利。”
师父道：“与我当年相比，完成这次的考验，你算很顺利了。”
他喝了口酒，慢条斯理的站起来：“不过你今天的拔剑会不会也如此顺利，还是不得而知。我们这就去实际见证一下。”
他转身向那片竹林走去，不等关小千跟上已忽而走出很远。
关小千的信心在一时的迟疑里反倒越加坚定。
他想自己领悟到了最微妙最关键的秘诀，正该好好的在师父面前大展身手。
他忍不住突然拔剑，自己的手腕和腰部毫无感觉，剑锋就像流水般宁静且迅捷的脱离剑鞘。
他开心极了，振奋的脸红耳赤，额头冒出热汗。
他又灵巧的挥剑入鞘，清爽的迈开大步走向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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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竹林里，胸怀的信心绝非似昨天一样盲目不屑。
他脑中有深入灵魂的认真敏锐的思维。
不仅认真，不仅敏锐，而且镇定，而且周密。
剑再次被用力的深深插进大地，直没至柄，剑柄就像开启某扇门的重要机关。
他凝视剑柄，目光闪灼就像两颗燃烧的星。
他不轻举妄动，逐渐忽略周遭环境和时间流逝。
师父喝下一口酒，悠闲自得的坐下，咂舌道：“规矩不变，我这葫芦里的酒啥时候喝光，你这拔剑练习啥时候结束。”
关小千明白师父的真实意图是要再激他一次，师父相信徒儿定还深藏潜力。
但同时关小千也明白师父在暗示他机会只一次，一次定成败。
一次就足以证实他领悟到的秘诀究竟准不准。
他显得格外冷静，前所未有的冷静，令斜眼偷瞄他的师父也不禁暗感惊讶。
这小杂毛，今天是一门心思的动起真格来了。
他的表情乃至整个人勃发的气质完全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将军回到熟悉的战场，即将指挥千军万马痛快的冲锋掠阵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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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的黑暗一角，跌到地上很久都未再站起来的海，明显已元气大伤。
信心在混乱的心中很难恢复平衡。
他可能只有认输，听任那个怪人用竹筷夺去他性命，留下妹妹孤苦伶仃在世间。
面对负伤的一只猛虎，他至少能使凝聚于双臂的力量全都结结实实打击到目标要害，每一下打击都准确而有效。
但此刻面对已根深蒂固般紧嵌洞壁的冷冰冰的一把刀，他双臂凝聚起的力量却总是落空，专注的尝试却总是沦为郁闷不解的徒劳。
灰心丧志的呆了不知多久，脑海突然洞开一片记忆。
波平如镜的湖，逐渐清晰可辨那悠悠而去的水流，终于确定原来是一条河，紧跟水流走了段路，发现怒泄而下激起千重浊浪的一处瀑布，一片被狂躁的浪头卷沉水底的薄薄树叶，浪涛间顽强露出又没入、没入又露出的一簇松针……
这记忆错乱无致，意义不明，直到隐约听见一些声音，说话的声音，说的是：湖的静，河的动，怒的瀑布，稳定的变化。
这些声音拉扯错乱无致的记忆，将意义不明的碎片粘合，产生奇异的力量将他沮丧的心紧密包裹。
他咽喉一时鼓胀得难受，几欲窒息，有控制不住想厉声咆哮的冲动。
他骤觉整个人的意识和感知开始一点点迷离模糊，恍似飘进再也回不了头的虚空。
但这些声音更清晰的回响在他脑海深处，喧如鼓乐齐鸣，又如硝烟弥漫尸横遍地的战场上独活的战士在血雨腥风中呐喊到最后一分力气用竭。
他闭上眼睛，脑海的黑暗徐徐被一片明亮破开。
他在那片扩展到似无边际的明亮中看到硝烟战场，许多奇形怪状的榾柮子冒出遍伏死尸的地面，高颤而空远的天穹碧蓝如洗，绝无一丝浮云，但轰隆隆一声巨雷沉甸甸的轧过，竟震落许多同样装束的战士。
他们虽是同样装束，却有不同姿势，每个都稳定的落在一块榾柮子上，凝然而立。
这时他才看清他们全体的容貌。
不同的姿势，同样的装束，容貌竟也相同。
这许多张面孔和他自己的眉眼五官一模一样。
从所未有的冷峻表情也一模一样。
怎会都是自己？
怎会突然出现这么多自己？
这时他才又看清自己的双脚正稳定的凝立在一块奇形怪状的榾柮子上，而原本坚实宽阔平坦的大地却完全消失，连笼罩自己的黑暗也被刺目光线击得粉碎。
丧失的意志重新汇集，支离的自信再度聚合。
他不仅看见那河那瀑布那薄薄树叶那一簇针叶，不仅仍感应到那许多榾柮子和许多稳立其上同样装束同样表情但不同姿势的自己。
他不仅看见另一个模样装束虽不同却可确信是自己的少年平稳的提着一只装满水的木桶施展轻功飞越过一丛高矮参差的杂树又快速奔行于一条蜿蜒崎岖狭窄潮湿的河岸小路，不仅看见这个自己平稳的将水满齐沿的木桶不洒一滴的放在一口水缸边。
他不仅看到这些，还看到那个自己提桶的那只手非常干燥。
他甚至还看到那个自己因通过考验而勃然生发的坚定信念和顽强毅力。
这信念这毅力，传递在此时此地的他身上。
他终于又热血沸腾的睁开灼灼双眼。
他终于又挺直背脊站了起来。
他终于又逼近那柄无声无息的魔刀。
他停步，伸手，不缓，不急。
他手握刀柄，气息宁和，目光陡然利电般射向洞壁。
一种强大力量就要随时从手臂的骨骼肌肉血管中痛快彻底的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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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小千紧握住了剑柄。
前两次拔剑都算失败，这一次他的心态已全然不同，所以这一次与前两次相较起来绝不止意味着再一次，还意味着完全认真的一次，不仅完全认真，而且完全冷静沉着。
身周仿佛轰然耸立起了几座巍峨险峻大莫与京的无形高山，头顶突地又响起一阵比现实中更震耳欲聋的瀑布水声，隆隆经久不绝，只震动得连那几座无形高山也几欲崩溃倾塌。
然而全新心态充实胸腔的他，不会为此遭受任何或轻或重或微或惨或大或小的不良影响。
即使那几座无形高山真的已被那突如其来的一阵瀑布水声同时震垮，所幸他坚定顽强的信念意志却仍是完整无伤的存在于骨骼肌肉血管中。
强烈的声浪足以震垮世间任何一座有形无形的高山，却终究无法撼动一个人的信念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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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感到自己与那个少年的自己穿透了时空在同一刹那紧握住了柄。
刀柄，剑柄，双臂，手掌。
力量在横贯双臂，在手掌凝聚。
双臂的每根血管都涌动着炽热的信念，手掌的每条纹理都飞窜着尖啸的勇气。
块块肌肉在膨胀发硬，似要撑裂袖管。
灵魂在震荡，鲜血在咆哮，一切都是那么猛烈。
手背与臂膀上鼓凸扭曲如青色毒蛇的筋脉在挣扎蠕动，似要破皮而出。
他只觉自己突然完全与那个少年的自己重合。
他紧握刀柄，往出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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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小千紧握剑柄，往出一拔。
拔剑，拔刀，深入秘诀。
所有的动作细节都在此刻溶解。
只剩烟消云散后的平静与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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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风吹过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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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风吹透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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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在赞叹，张了张嘴，洞壁在惊叹，瞪了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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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光映着阳光，那么干净的剑锋，那么稳定有力的手腕。
仍有凉丝丝的风吹过，大地的一抹剑伤没有溅出一点泥土。
才发觉，练习成功时，犹在空气清爽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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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光无比灿亮，就像一天中最强烈的正午阳光。
沉甸甸的黑暗畏缩进洞壁的每道深缝，但也难逃此劫，无比灿亮的刀光无缝不侵，很快便将每道深缝中战栗的黑暗彻底吞噬。
原本漆黑寒冷的洞穴瞬间充满了温暖柔和的光明。
沉睡不知已有多久的刀出离洞壁的禁锢而猛然苏醒，刀锋的呼吸却并未暗藏诅咒，并未引起灾祸，反倒是达成一种安详叹息的祝祷。
为生命的自由跃动而祝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