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摇心头一动，再想捕捉那缕气息去追溯它的来源，就听身后的房门被人推开，雨声骤然清晰，卫子歌柔软温和的声音就在另一方天地下响起：
“子湛，你当真还在这。”
他有条不紊地收好伞置在一旁，不疾不徐地走进屋内，走到宋星摇身旁，“百里先生说你来了仓房拣药，半个时辰了还未回去，怎么？”
他手心覆在宋星摇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是宋姑娘惹你生气了？”
在门被推开的刹那，卫子湛立刻收起脸上情绪，将眼里的关切、担忧藏在恰如其分的笑中，湮灭在眸底。
“见过兄长。”
等卫子歌说完，他略略低了头招呼。
“兄长的这位朋友，当真伶牙俐齿。”
卫子湛的眸子转到跪着的人脸上，言辞当中的情绪淡淡的，让人难以发现他的心绪刚刚遭受过如何的炙烤。
卫子歌微微含笑，浑做不觉地宽慰道：
“子湛，星摇她性子一向直率坦诚，在我面前不受拘束惯了，若她一时口快说了什么不妥的话，你就当她无心之失，饶过她一次便是。”
听得这样亲近的称谓，宋星摇心头生出一股暖意，她抬起眼向卫子歌望去，对上他同样望过来的目光报以一笑。
卫子湛看在眼中，未发一言，只缓缓转过身走到窗前，向雨幕眺望。他面容丝毫不乱，心里却隐隐不是滋味，兄长方才喊的“星摇”二字更是如撞钟颤鸣，在他脑中敲出一圈又一圈回响。
他们已如此亲近了吗！
卫子歌似乎已习惯像这样的沉默，伸手拉了宋星摇起身，低声说：“起来吧，子湛他不会真的责罚你。”
说罢一笑，上前半步，有意无意地将她挡到自己身后。
卫子湛侧过半张脸，目光在两人间游走，最后定在卫子歌脸上，明明心中酸涩，可说话的语调仍然平稳如常：
“宋姑娘对兄长多加维护，丝毫不畏惧我威势，兄长，你倒是得了个好人。”
“是吗？”
卫子歌笑了笑，“这么听起来，竟是因我而起的争执？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引起来的，子湛，不如你也讲给我听听？”
卫子湛负手看雨，按下心中凌乱的思绪。
他想，兄长未必知晓宋星摇对曾经救过她的经历起了误会，不如先试探一番。
心不在焉地搔了搔眉心，哂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这位宋姑娘想报恩于你，我替兄长勘验勘验宋姑娘的真心罢了。”
“有这等事？”
卫子歌并不太理解卫子湛话中含义，沉吟后只笑而不语，等着卫子湛或是宋星摇继续说下去。
兄长的表情不见任何异样，可他立在那一言不发便是最大的破绽。
卫子湛嘴角翘了翘，点头接着说：“宋姑娘此刻怎倒是不说话了，兄长他多次……”
“多次于我有知遇之恩！”
宋星摇从卫子歌身后站出来，抢过话，她向卫子湛瞪去，目光尽是警告，“公子友善待我，我回报公子恩情理所应当。”
很好。
卫子湛冷冷打量着他们两人。
本来他也担心，待自己离开后，兄长会询问宋星摇今日具体发生了何事。
可他与她之间的谈话，他并不愿兄长知晓太多。
如今既然宋星摇也有心隐瞒她的秘密，那么正好，就将一系列的起因归结到她的秘密上吧，有她的语焉不详，想必兄长从她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来。
卫子湛冷冷看着宋星摇，顺着她的语意，略点着头，“没错，知遇之恩。”
南地的这场雨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止不休地下了三天，连往日婉约细腻的风也逐渐狂躁，吹得门扉与窗格叮当乱响。
雷声夹在其中，腾着云雾压在房顶。
那莫名的疼痛感再次袭来，宋星摇闭着眼努力克制头中的痛楚，只感觉两侧的太阳穴间紧紧勒着条弓弦，随着雷声，在她脑袋里越拧越紧，紧到她连睁眼都很是吃力。
“我还不知，子湛今日来曲水，可是有事？”
卫子歌站在前头，并未发觉身后姑娘的异样，也恰好挡住了卫子湛的视线。他们两人的目光穿过昏幽相互凝望，一个从容微笑，另一个，寒着脸回应。
闪电银光刺透屋檐，斜斜打在卫子湛的脸上，照进了眸底。他感受着光线瞬间的刺目，沉默片刻，转过身缓缓关好了窗户，雷声隔绝在房屋外，好像整个世界都突然安静下来。
“我来，是有父王口信相告兄长。”
卫子湛向桌子前踱步而去，意味深长地看了卫子歌一眼，“兄长难道准备现在听吗？”
他重重加深了语气，又重复一次，“现在？”
两人对视，卫子歌有一瞬间的犹豫。
这口信的内容他早已一清二楚，甚至连它何时会来、由谁传递，他都了如指掌——毕竟，这一切本来就是他们两兄弟定好的。
可现在，他不想按部就班地进行这场计划，他转动眼尾，用余光看了眼宋星摇，重新浮出笑。
“就现在，在这听吧。”
他悠闲地平整着淋了雨的衣袖，“子湛，你但说无妨。”
屋内的雷雨声被窗扉阻隔，声音淡弱，宋星摇头痛稍有缓和。
听到两人的对话，她突然心里一跳，在卫子歌身后，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卫子湛冰冷的脸。
卫子湛默然伫立，眼底的寒意盖过了闪电的银光，嘴边剩余的一点笑也渐渐敛去。
他盯着卫子歌，瞳孔里倒映着身后露出半张脸的宋星摇，静了静，忽尔展出一抹冷笑来。
“也罢，既然兄长不欲避讳，我也不强求了。”
他慢慢扫视着昏暗的屋子，最后定到对面之人的脸上，一句一句缓缓道：
“传父王口谕，大公子谪居于曲水，然不思己过，煽动百姓群集，有邀买人心、私结朋党之嫌，特令其七日内返京阐释。”
“你为何总是要与公子过意不去！”
宋星摇从卫子歌身后迈出，情急之下再不管什么身份高低，对着卫子湛大声质问，“公子他已因你被贬斥于曲水，所做之事不过安抚流民，又何来结党一说！你又何苦步步紧逼，不顾手足……”
“星摇！”
卫子歌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对她微微摇头，“不可对二公子无礼！”
宋星摇半句话憋在心里，余怒未消，气得脸颊生热，手指不住抖动，她剜向卫子湛，见他丝毫不为所动，胸中的气愤更是难耐，再看卫子歌淡定的神态，既心疼又不忍，为了不令他为难，强强压住自己的愤懑，对他挤出一抹宽慰的笑。
“呵，我就说兄长得了个好人。”
卫子湛看着两人，回身坐到圆凳上，对着烧得正旺的蜡烛轻轻吹口气，火光晃晃荡荡摇了摇，将他冷漠的脸颊披上一层荡漾的金光。
“子湛误会了，星摇她不是我的仆从，谈不上‘得’或是‘不得’。”
卫子歌轻拍宋星摇的腕袖，收回手，神色郑重道：
“既然是父王旨意，我即刻启程就是。”
宋星摇反手拉住他的袖口，轻声说：“公子，我与你同去。”
卫子歌微微笑着，看向宋星摇的眼眸多了几缕温柔，“此次回宫，不过同父王解释清楚来龙去脉，不会有危险。你不妨安心呆在曲水，免得连日奔波。”
宋星摇未答，倒是卫子湛轻轻一笑，支着头看向两人，语气嘲弄：
“兄长还是将宋姑娘带在身边更妥当。”
他扫了扫宋星摇，再看卫子歌，“谍庄之人心思多变，今日宋姑娘为了报恩忠心于兄长，明日若他人对她有更大的恩情，岂非要弃兄长而去了？不如兄长日日带在身边笼络，这样，才能保她永无二心，兄长你也可以安枕无忧了。”
屋子里霎时静可闻针落，只剩明暗交替的金蛇飞火不住将三人的身影照亮。
这番话，他是故意说来给他的兄长听的，他也知道卫子歌听得懂。
卫子歌嘴角的笑不灭，眸中映着的那簇火焰却烧尽了眼睛里的笑意，他们兄弟二人，分别立坐两端，被地上的银线切成一明一暗。
无声的对峙像是无底的洞，将密集的雨声统统吸纳干净。而打破这场死寂的，是宋星摇简短的一句话。
“我愿以血献祭，与公子结同心咒引。”
卫子湛支着头的手指抽动几下，心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起来，心跳立刻被一种慌乱的情绪死死绊住。
他咬住牙关，拼命思考该说些什么来改变宋星摇的决定，可他想不出来，平日里严密敏捷的思维竟混乱不堪。
同心咒引，兄长可能对此不太清楚，他却从母妃口中得知，那是谍庄之人择主后表忠心的咒引，以血结引，此生将性命托付给他人，若有离心，毙命当场。
相比于她心意错付于兄长，卫子湛更怕的是宋星摇今后的处境，咒引一旦结成，她再也不可能从危险中抽身！
卫子湛坐在那纹丝不动，他的手臂、脸颊和心跳都已僵硬，在眼睁睁看着宋星摇滑出袖刃刺破手指的那刻，再未能挤出一个字。
卫子歌侧首，看着她划开指腹，从容的目光里露出一抹惊异：
“星摇，你……这是作何？”
宋星摇举起右手，指尖被卫子湛咬破结痂的位置再次渗出殷红。
她依次向两人看去，盯着卫子湛的眼睛，一字一句，颇有挑衅意味：
“谍庄有咒，以血为祭。十指连心，血融诵引。”
她拉过卫子歌的手，笑着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的将他们的指尖相对，“谍史宋星摇，今日以指尖血为祭，与公子连成同心咒引。血引不断，誓结不消。有此引作鉴，我将毕生追随公子，忠心不二！”
雨、雷和着风，在屋外狂暴不安。
指尖的血滴在闪电的暴闪中，泛起淡淡的光，渗进卫子歌的皮肤。
卫子歌攒眉深深望着宋星摇，原以为会有的事遂人愿的喜悦，竟意外不见分毫。
他知道，并非是他的“知遇之恩”让她甘愿结下同心咒引，而是她心中的镜鉴映错了对象，而她真正应该报答的，恰恰是坐在对面，被她无礼冲撞的人。
他看她目光坚定地看着自己，一时心虚，眼神下意识闪了闪。
宋星摇恰在此刻转过头，再次看向卫子湛，将心中憋着的恶气一吐为快，“二公子，我与大公子同心咒引已成，你不必再替大公子担心我的心意了。所以别说没有什么其他恩情更盛的人，就算真的有，哪怕他就在我面前，我也绝不会背离公子！”
蜡烛即将燃烬，卫子湛的身影匿在那团昏暗之中，气息冷漠，胸膛模模糊糊地起伏不定，他并未回答，只坐在那，良久、良久不动。
唇上不知为何生出一股炙热，从指尖血融进兄长手中那刻开始，一直灼灼发烫。卫子湛伸出手指轻轻抹过嘴唇，起身拎起装好草药的竹筐，迈步向屋外走去。
推开门，背身立在门口，身形在漫天雨幕的衬托下更显孤清，顿了一顿，他沉声冷言：
“兄长别忘了，只有七日期限。”
卫子湛大步走在雨中，天空电闪雷鸣，他抬起头去看，心里一阵一阵难以自拔的沉郁。
她曾说并不怕打雷，可如今，却为何会被雷声震得头疼难忍？
是施离魂术时伤到了她吗？
可离魂术是随母亲的心脉凝注，天生烙在他脑中，根本不会有任何失误。
卫子湛捏紧了手中的竹筐，粗糙却锋利的竹片割在他的手心里，硌出一道道突起的压痕，他浑然不觉疼痛。
雨打在他的唇瓣上，方才的灼热已冷却下去，只剩秋雨的冰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