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风来得既快又猛,卫子湛松开握着宋星摇的手按住她的肘弯,拦住了这巴掌,顺势一推,将她的胳膊反剪在背后,身子一点点逼近宋星摇,逼得她步步后退,最终抵靠在药柜上。
烛光晃个不停,两簇火苗倒映在他深邃的眸底,闪烁着、忽明忽暗,好像把他心中的焦急与不解一同点燃。
他注视着宋星摇气急败坏的表情,看她怒视自己,沉默良久,才放开她,沁出一道轻轻的冷笑。
“你是不是只会这一种对付人的本事?”
宋星摇攒了攒眉,并不理解卫子湛的话。
听起来,他好像见过自己打过别人耳光一样,可她确信,自己碰见他的几次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
不过,卫子湛本就深沉阴险,宋星摇心中冷哼,他那群见不得人的暗卫背地里调查过自己也未可知。
宋星摇揉了揉手腕,侧过身子躲开他的审视,语气不善地回敬:
“二公子举止不妥,我只不过自防而已,何谈对付?”
卫子湛的唇间还留着点点殷红的血迹,他似乎无所察觉,面无表情看了宋星摇一眼,继而才说:
“你以为,我会对你做些什么?苦心草发霉生毒,我是在救你。”
“哈?”
宋星摇生硬地发出一声讥讽的笑,眼神上下打量着卫子湛,“如此说来,我还当感谢二公子了?”
卫子湛垂眸走到桌前,放好烛台,拿了竹篓回来,自己俯身捡起地上的苦心草。
“自然。”
他淡淡回答。
宋星摇一直紧盯卫子湛的动作,见他嘴上说着苦心草有毒,反过来却徒手从地上捡拾,一点防备都没有,下意识断定他不过说谎蒙骗自己,心里厌烦与抵触的情绪越来越凶猛,对其的虚伪嗤之以鼻,说话的腔调早没了克制住的冷静:
“二公子说谎之前也该考虑得周全一些!上一刻对我说着有毒,下一刻就自己捡起来了,怎么,是这草认识人,还是所谓的毒认识人?”
她讥笑了声,“二公子应该耐心些,等到我不在眼前时再捡这苦心草,或者做戏做全,用个什么包住自己的手,那样的话,我或许可以相信二公子说的话。”
听见宋星摇误会自己,卫子湛手中一顿,心中想解释的话已涌到嘴边,可他不住告诉自己,不能说,不可说。
不久前他曾以慕岑的身份说过自己百毒不侵,说第一遍时也许会被当成玩笑,可若再说一次,凭宋星摇的聪明,立刻便会将他与戴面具的那个身份联系在一起。
她本就不该被卷进来,他一次次斩断她卷进的可能,可她仍一次次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当然想看到她,看她古灵精怪对自己演戏博取同情,看她头头是道地推理棋局,看她皱着眉挥着巴掌伸张正义。
可是,他身处危险的棋局中,甚至他自己本身就是一种危险,见到他,意味着她也将站在漩涡的边缘,岌岌可危。
卫子湛闭上眼,重新睁开后,身上的气息也跟着凉了几分,他将撒落在地的苦心草一一捡起,半蹲着,耐心地挑拣好坏。
窗扉“嘭”地被风鼓开,雨声乘风袭进耳中,烛焰摇摆不定,吹得火光明灭,两人一高一低的影子就在这荒芜的安静中错落、闪烁。
卫子湛分拣完苦心草,一手提着竹篓,一手攥着发霉的草梗走向桌案,路过她时,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半晌后,方轻声打破屋内的沉寂:
“你不该来曲水。”
这一句没头没尾,宋星摇心中莫名,眉头拧成结,疑惑地看向卫子湛。
关于苦心草,她没有等来解释,亦或哪怕是拆穿谎言后的狡辩,在她心里,这样急于转移的回答恰恰印证了卫子湛的心虚。
宋星摇心中冷嗤一声,别过脸睨着卫子湛,懒得思索他话中的含义。
“什么是该来,什么是不该来?难道二公子来得,我却来不得?”
“好啊,那我告诉你。”
他冷眼迎上宋星摇的目光,一步步上前,“兄长需要的是谋算人心、狠辣无情的谍史,于此道,你太过稚嫩,对兄长他并无什么作用。”
他在她面前站定,像一尊山石,挡住了微弱的光线,整个人的气息迫于头顶,犹不满足,还在随着他的声音向下压:
“甚至还有弄巧成拙的可能。”
宋星摇眼底的光跳了跳,气得头脑发热,“二公子挑拨离间的功夫也同样太过稚嫩!”
她微微仰起头反唇相讥,嘴角弯着不屑的笑,“大公子他多次救我,是个良善心慈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嫌弃我学艺不精,又怎么会欣赏二公子口中狠辣无情之人?好,就算真的如此,我也绝对不会弃大公子而去,他于我的救命恩情我无以为报,若他想要我的命,我也绝不迟疑、甘心奉上!”
听她如此说,卫子湛目光沉下去,倏尔讥笑不停,“怎么,凡是对姑娘有恩的人,姑娘都要以命相报吗?可姑娘的命只有一条,若救命的人不止一个,姑娘又该先报哪个人的恩呢?”
宋星摇举起手,向指尖上已干涸的血迹看去,“二公子是说这个?”
她轻蔑一笑,“恩情不是说谎编出来的,我也不会因为二公子说救了我,便真的盲目就信了!”
她放下手,向前迈了一步,与卫子湛的距离拉近,连他眼中自己的身影都能看清,郑重其事地告诉卫子湛:
“我的恩人,从始至终只有大公子一人,他在我年幼时便救过我。青州重逢,他出手相助为我解困,鬼方人加害我,仍是他替我疗伤。现在他因你受困于曲水,就算我在谋略上本事不济,手段不够狠厉,也断然不会因你几句挑拨便离开大公子!二公子还是趁早断了这样的心思吧,有这拉拢延揽的功夫,不如多想想,还要怎么去诬陷大公子,哦,不过二公子要多费心了,因为现在不是只有大公子他一个人,还有我!我在他身边,一定会帮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一切!”
风声、雨声穿过狭窄的缝隙扭曲成尖锐的呼啸,盘旋在屋内,久久不散。
卫子湛定定看着宋星摇的眼睛,仿佛想透过她漆黑的眼眸看穿她的心。
她每多讲出一句话,他的心就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每个字,每个停顿,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四面八方落下,牢牢缠住他的呼吸。
她毫不留情的反驳、批判、讥讽,卫子湛听得一阵恍惚,她竟误会戴面具的人是兄长!
因为什么?
是太过相像的身形吗?是声音?还是……
卫子湛的身子绷得直挺,周遭寒意涌动,睫毛笼着的阴翳下,一双眼睛已迸发浓烈的愤怒——
还是有人刻意引导暗示她?
窗扉被风吹打的开开合合,两个人眼中各自含了复杂的情绪互相对视。
一道闪电劈开昏暗,刹那间将卫子湛的脸照亮,是那么冷漠,那么寒气逼人,可闪电的光也照不透他深邃的眼底。
他看着面前这张昂起的脸,第一次有人像她这样目不转睛地怒视他、口不择言地激怒他,也是第一次,他身处在无法破局的进退两难之中。
卫子湛逼近宋星摇,面容阴晴不定,一双眼睛直直射向她的眸中,声音像这阴沉的天气一般。
“我与姑娘,数面之缘,我自问,从未招惹过姑娘,但竟不知姑娘为何对我如此大的怨气?”
宋星摇只一门心思地回想着卫子湛的不堪,怒火吞噬了她的冷静,不可思议地冷笑几声,仰起头顶住卫子湛迫人的目光,反问:
“二公子,你与大公子双生血亲,在你写下那卷《讨大公子檄文》时,可有一丝丝对自己兄长的不忍?可有一丝丝对青州流放而来的百姓的不忍?深夜难眠时,又可曾想起一百多名枉死却无故被扣上渎职之罪的工匠?若他们看见了那篇檄文,你猜会不会同我一般,也对二公子满腹怨气?”
卫子湛眉头一点一点蹙紧,看着宋星摇脸上笃定的表情,克制着心中的惊疑与怒火,声音沉了下去。
“那么,你又是在哪看到的?我府中?”
果然!
宋星摇心里冷冷发笑,他果然知道那日闯入府邸的人是自己!
他放走自己,今日又跑来曲水问罪,不过是猫戏耍耗子那般,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罢了!
风鼓着力气,“嘭”的一声将窗户弹到墙上又摔回去,闷雷隆隆炸响。
宋星摇头中突然一阵胀痛,她暗自捏紧衣角忍住痛楚,毫不畏惧地回敬他: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二公子,做过的事,总归是有痕迹的,何必对我咄咄逼人?哦,是呢!若说到谋算人心、狠辣无情,我还真的应该向二公子拜师才是,或许向二公子多多学一学,就有资格待在曲水了!”
这话已然称得上无礼,卫子湛不再发一言,只面色冷峻地盯着宋星摇,良久,他嘴角轻动,意味深长地笑了: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凌厉。”
雷声大作,宋星摇头中疼痛更甚,没有半分力气思考他话中之意。
只觉得耳中像有千百只蚊蝇哄叫,眼前忽然斑驳一片,对面之人的面容碎成无数裂片开始旋转、模糊,雷声再响,她脚下一个不稳,身子已飘然欲倒。
卫子湛一把扶住宋星摇,声音微凉,带着藏不住的疑惑,“你怕打雷?”
大雨倾盆如注,脑海里充斥着雨落下的水声。
宋星摇闭着眼缓和了片刻,脑中沉闷的痛觉依稀淡下去,才慢慢睁开眼,等着模糊的视线恢复。卫子湛棱角分明的颌线在她眼前,表情和身子同样冰冷生硬,如同一块没有温度的岩石。
她狠狠推开他的手,不想与他有任何肢体接触,也不想与他闲谈,管他什么风雨雷电,她一刻都不愿再待在卫子湛身边,只想赶快回去。
看着宋星摇丝毫不理睬自己的问题,步履略踉跄的径直从眼前走过,卫子湛突然难抑心底复杂的情绪,伸手扳回她的身子,手指牢牢捏住宋星摇的下颌,将她的脸定在自己身前,眼中的火焰熊熊燃起,好似要烧尽她和他的愤懑一般灼热,厉声再问:
“吾在问你话,你为何会怕打雷!”
他换了称谓,提醒自己他尊贵的上公子身份,上公子问话,岂能不睬?
宋星摇拽开他的手跪在地上,仰起头直视着卫子湛,脸上的表情不卑不亢,眼中充满了怒意。
“回禀二公子,我不怕打雷,我只是突然头痛难忍!”
宋星摇语气生硬,她不知道卫子湛为何对她怕不怕打雷这个问题感兴趣,只是她不愿再与卫子湛纠缠下去,只想赶快应付他离开曲水,从此与他再无瓜葛。
她垂下眼睛,卫子湛的衣角被灌进来的风撩动得飘荡飞扬,带着若有若无的冷冽香气散开,是黎明前的银月,是暖阳下的薄雪,在她恍然觉察的那瞬间,便已开始走向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