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门生弟子无数,多为世家子弟或士族出身,也就仲陵和宋川家境最为平平,因而彼此皆有留意浅交。
“怎么了?”仲陵想起宋川虽出身微末,却一向是高风亮节,“难道他也被揪出贪污受贿、徇私舞弊的事来?”
“那倒不至于,翰林院是个清水衙门,他只修书撰史,出不了什么大事,只是修撰的史文中有几个字犯了先帝的名讳,被人鸡蛋里挑骨头挑了出来,还说他才疏又怠惰,不堪当此职。这种小事父皇理都不想理,责其改正,也就过了。”
仲陵松了口气——差点以为又是一位正道君子失足酿成千古恨了。
太子指节在桌案上敲了敲,提醒他注意:“连宋川这种老实人都被整了,我想下一个该是你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不曾做过亏心事,随他们怎么揪错去。”
“虽是这么说,可你没见识到言官们的嘴上功夫,混淆是非,颠倒黑白,那都是手到擒来。任你再纤尘不染,也能被泼一身脏水。唉,小人难缠,还是避而远之,以免被盯上吧。”
太子摇首叹息道。
仲陵默然片刻,道:“若我果真遭人构陷,身负冤屈,殿下会怎么办?”
“那还用说,自然要为你拨云见日,沉冤昭雪了。”太子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不说咱们这关系,就凭你而今的身份,为朝廷立下的功劳,就不能让你蒙受不白之冤。”
“若殿下与我并不相识,我只是一介普通人。为我伸冤之路困难重重,却毫无益处,殿下还会如此吗?”
“这是什么话,难道因为不相识,因为只是平民百姓,便对冤假错案置之不理,那王法何在,要为政者有何用?”
太子起身踱至堂中,负手而立:“我的理想就是建立一个强大、太平、公正的大梁,给所有人一个清明天下,一个安乐世道。我要的是拨乱反正,激浊扬清,正本清源,而非终日蝇营狗苟,只顾党同伐异,那样与秦王之流有何异?”
仲陵听到此处,心头一热,单膝跪在太子面前,禀道:“现在有一人,他赤胆忠心,精忠报国,多次挽救危局,护民安邦,功勋卓绝,可却因小人构陷,以致其功败垂成,憾恨而死,堪称千古奇冤。”
他抬眸望着太子:“殿下觉得,我们是否该为其洗清罪名,还他一个公道。”
“这个自然。嗳,好好说话,干嘛整这一出!”太子边说边去搀他,“难不成还真有这么一号人物?”
“殿下可知道殷晗将军?”
“当然知道,此人当年名盛一时,传闻都说是个百年难遇的神将,只可惜,一叶障目,行差踏错,成了千古罪人。”
太子说到这忽然一顿,迟疑地看向仲陵:“难道你说的千古奇冤……便是他?”
“正是!”仲陵凛然道:“殷将军不是叛将,他从未背叛过大梁。”
“当年殷晗将军在坚守北境,与燕然军对峙时,收到满多固勒的求和信,称只要殷将军助他攻破小王子的王帐,拿回兵权,他愿从此歇战,并向大梁割地纳贡,那把金刀便是这承诺的信物。
“当时战况胶着,殷将军处境艰难,若真能如满多固勒所说,确实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殷将军同意出兵与满多固勒汇合,一起去攻打小王子的王帐。可偏偏在这时候,皇上却下旨要他回京述职。
“殷将军与满多固勒通信本是极为隐秘之事,却不知被谁被密报给皇上,并曲解其意,认为殷将军是要带兵投敌。
“最后,殷将军被误杀,此事便无人解释,那些信件和金刀信物也被断章取义成他谋反的罪证。”
太子听得眉头微蹙,默了片刻,问道:“既说是十分隐秘,那你又如何得知其中隐情?”
“臣自小认识的孙固与马英等人,便是殷家军人,当时殷将军身边一些亲信将士皆知此事,他们写下一封血书,记下当年事情经过,他们全都可以作证,只是一直以来人微言轻,申冤无门。”
殷家军乃是当时殷晗的私兵,虽只有五千人马,却都是精兵悍将,仿佛一支利箭,能在万军之中直插敌方心腹。
可他们虽立战功无数,可因是募兵,所以除殷晗外,军中其他人大多无实衔。后来殷将军解散,这些人便以普通士兵编入卫所,又造排挤打压,从此碌碌无为。
太子听仲陵话,似有几分可信,“你说有一份血书,那血书现在何处?”
仲陵愣了愣,总不好说是被言兮烧了,“血书眼下……暂时找不到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不见了?”太子诧异道:“你既见过,便当好好保存,怎么就弄丢了。”
仲陵迟疑着道:“当时在血书上画押的将士大多不在了,所以我想,有无这份血书倒并不是最重要的。”
太子慢慢坐回位置,拿起桌上茶盏啜了一口,半晌才道:“如此毫无凭据,如何翻案?”
“当年之事本就有蹊跷,又结案匆忙,有些地方根本无法自圆其说。”仲陵道:“现在尚有曾经殷家军的知情人在,只要把当时的告密者找出来,还有所谓谋逆罪证,重新对簿公堂,就一定会有破绽。”
太子沉吟良久,道:“当年的告密者,除了父皇,至今无人知其是谁。”
“正是如此,才觉得匪夷所思,才更要当面质证清楚。”
太子默然不言,手中托着茶盏又饮了一口茶,缓缓将茶盏放回桌上。
“你为何就这么确定,殷晗是被冤枉的呢?”
仲陵一怔,不期太子依旧在怀疑。
“不说臣与孙固马英的交情,他们决不会骗我。就是我自己的直觉,殷晗将军也绝不会背叛大梁。”他抬眸定定地望着太子,目光毫不闪躲,“或许是我与殷将军一般是征伐战场之人,所以能体会到他的心境——殷将军当年浴血杀敌,九死一生,曾是万人敬仰的名将、英雄,这样的人怎会贪生怕死,卖国求荣。况且,他当年真有此念,心中有虚,就该直接投奔燕然,又如何会只带几百人马,进京述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