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营中悲戚苦痛者再无,他们已逐步接受亲人已逝的事实,开始慢慢迈进新的生活。
南地的初秋薄凉,可风和日光仍是暖的,纵然空中飘洒着濛濛微雨,太阳如同卸了钗环的美人,不再耀眼夺目,却仍含着温情躲在云层之中偷觑。
孟令风踏步进帐,对宋星摇点了点头,立在卫子歌身旁执手,秉道:
“公子,百姓已静候,请公子前去。”
卫子歌站起身,一身栗色长衫本就低调沉稳,配上他此刻肃穆的神态,更是严肃庄重。他向外走去,一步步迈得踏实坚定,微微回过身,干脆而有力地说:
“你二人与我同去。”
营帐空地,数千百姓雨中矗立,雨丝微朦,雨中的每个人、每张脸,都是苍凉的灰色。
卫子歌抬手止住两人,自己独自走到百姓的队伍前,站定良久,向着一张又一张压抑、挣扎的脸望去。
雨渐渐大了些,大嬴的上公子静静面向两千多名黎庶默立,忽然,他掀开衣袍,竟单膝跪地。
宋星摇的心猛地一跳,随着卫子歌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凝滞了一瞬。
跟着惊慌失措的,还有无边无际的百姓,人群中哗然一片,开始只有几个人俯首跪拜,随后便是几十人,百人,直到最后,所有人都跟着跪了下来,与卫子歌俯身相对。
雨幕朦胧,大嬴的大公子挺直胸膛,跪立在黎民身前,语调悲戚。
“吾今日罪己吾身,因吾行事未尽周全,牵连民众流放南境,吾心哀痛。”
雨落在百姓身上,仿佛上苍悲戚落泪。
“吾今日起誓!”
卫子歌骤然提高了音量,身形岿然不动,浑身笼罩着端肃威严的君王气魄,“吾定兴曲水,使民老有所养、幼有所依;使众有田可耕,有舍安身,不受背井离乡之苦!”
卫子歌起身抬手,孟令风上前端去一壶清酒。
“祭亡者一百六十五人!”
杯中酒缓缓洒落,与冰冷的秋雨交织,浸入土地中,也浸湿了所有人的喉咙。
落雨成弦,低声的呜咽是拨出的悲鸣。
“祭天人相隔、背井离乡!”
悲音嘈嘈,哭声从四面八方相汇,在颤抖中释放痛苦与压抑。
“祭天地!”
最后一字落下,杯子掷地,应声而碎,卫子歌一震衣袖,决然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阴靡的雨幕,直逼人心。
“尔,可愿随吾同行!”
百姓双肩抖栗,泪水仿佛化成雨水流尽,一个、十个、百个、千个头颅抬起,大声回应:
“愿意!”
“民,愿随大公子同行!”
夏季的雨温柔缠绵,入了秋,雨势倒是疾厉起来,连有三日倾洒不停,空气中是丰沛的潮湿,沾在皮肤上,激起一层粗粝的凉。
在凉爽驱赶潮热的季节,宋星摇终于忙完了流民的事,想起来求过百里仁医治吴妹好的红记,这老头极不靠谱,脉也切过,针也扎过,都过去一个月了,还没写出个可靠的药方。
身上清闲,就有功夫兼顾他人的苦,宋星摇心里急迫,于是撑了伞,气势汹汹地赶去找百里仁兴师问罪。
“老头!你是不是躲帐子里呢!答应我的事情呢?你、你枉我喊你一声神医!我决定取消对你的夸赞!”
宋星摇在帐前抖了抖衣角上的雨水,将伞收好立在一侧,帘子还未掀开,已扯开嗓子先发制人。
要是往常,百里仁不说冲出来与她对峙,那也是人不至声先至,隔着帐子与她互呛三百回话不在话下,今日却奇怪,宋星摇在外喊得起劲,别说未见人影,连帘子后传出来的声音也平和稳重,像个老头该有的样子。
“摇丫头来了!你自己进来,老汉这里有客人。”
宋星摇还弯着腰,闻言稍有迟疑,不过身后湿雨连绵,再回去淋得一身雨不说,自己待在帐子也是无聊,转念又想,既然百里仁出言邀请,想必帐中的客人大概也不是什么需要避讳的人物,便未做推辞,边拢着雨水打散的发髻,边矮身钻了进去。
帘子一起一落,待看清了百里仁的客人,宋星摇愣住一瞬,盘发的手慢慢放下,半天没有问好。
主位之上,百里仁慢悠悠喝着茶,下头一个面容清冷的男子扣好茶碗,抬眸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宋星摇,轻轻放下茶托,不再多看她一眼。
他们太像了,像到恍若一人。
若不是眼前人的目光中并无卫子歌那种让人心安的暖意,她差点就认错了去。
他怎么来了!
宋星摇心中暗想,又想起自己在卫子歌案上偷看到的檄文,心里顿生烦闷,不禁蹙了蹙眉头,极不情愿地矮身一揖,道:
“见过二公子。”
百里仁哈哈一笑,指指宋星摇,对卫子湛不慌不忙地解释:
“二公子,这丫头是大公子的朋友,跟着我混得久了,也学我一样没规矩,你别怪她。”
卫子湛的视线再随之淡淡掠向宋星摇,声音倒不似往常一般冷淡,反而存着笑意反问:
“先生这样说,我若怪,岂不是在怪先生了?”
他又笑,“况且,我不至于那般不近人情吧?”
百里仁笑起来,手指虚点着卫子湛惊叹,“你这个小子,一向少与人亲近说闹,今天倒还会开玩笑了!当真少见!”
两人笑谈间,宋星摇踩着自己脚下湿哒哒的水渍,偷偷撇了撇嘴角,心中暗想,卫子湛他连自己的亲兄都能算计逼迫,你竟然还想与他亲近说闹?自己的小命可宝贵着呢,千万不能与卫子湛走得太过亲近,又一想被此事收到牵连的上千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男女老幼甚至有可能世代成奴,只能做着最低下的苦役,几乎无法翻身,宋星摇更是烦躁无比,不觉发出一声极低闷、不耐烦的鼻音,另两人好像都将她忘掉了一般,无人发现这短促的异响,继续交谈,反倒是她自己吓了一跳,觉得多多少少有些失礼,实为不妥。
好在两人聊得投入,只留她自己低着头立在原地,百无聊赖地盯着桌脚出神。
不多时,卫子湛眼眸略转,向着她瞟了瞟,趁呷茶的功夫对她淡淡道:
“宋姑娘,你自己坐吧。”
宋星摇这才眼睛望天,故意拣了个距帐口最近的位置走去,到了地方准备落座的时候才猛然想起自己忘了答礼,简直急昏了头,微微一顿,转身对着卫子湛浅浅施礼,算是挽回过失。
“多谢二公子体恤。”
“嗯。”
卫子湛视线微垂,情绪不明地轻轻一应。
礼数上差强人意,但态度却明显的冷淡,二公子再不怪罪也终究是二公子,百里仁觑着卫子湛神色如水,虽不见笑容,但也不像生气的样子,稍稍安心,凝神一想,便依次询问宫里王上和几位夫人的身体来分散卫子湛的注意。
卫子湛知百里仁心思,也不驳他面子,微不可察地笑了笑,按他所问一一简要的答了。当提到一位华夫人时,卫子湛倒是露出明显的关怀之色,描述的更为详尽,对百里仁细细讲着华夫人近日难以入眠,不知如何是好。
百里仁又问了几个病症,摸着短须思考一番,沾了茶水,随手在桌上写下几行字,写好后自己先审查一遍,才对卫子湛说:
“老汉我先前为华夫人诊过脉,她体内气血两旺、阴阳平和,性子又稳,通常不易染疾。若是最近难以入睡,多半是节气冷热交替使然。今年颍京暑气太盛,恰恰因为夫人气血足,才比别人更加感觉燥热,而今时气由阳入阴,脏腑却阳气未弭,内外阴阳相悖难以调和,若是白日里倒好,越是深夜,越觉心烦意乱。不过问题不大,几服药即可调平。这儿!”
他敲敲自己写下的字,“我选了几种静心凝神、平舒肺腑的药材,这就让青衿取来。”
“等等、等等!”
宋星摇可算找到机会离开,不等百里仁喊药童进来,已双眼发光地凑上前拽住百里仁的衣袖,眉开眼笑地自告奋勇:
“神医,麻烦了不是!喊青衿干嘛,我去取就是啊!”
百里仁瞪了她一眼,未答行否,倒是先朝卫子湛看去,见他低头抿茶,没有说话的意思,又转回头一阵吹胡子瞪眼,无声控诉她不知礼数。
宋星摇讪讪一笑,故作不觉,现在她只想着找机会离开,哪顾得上什么礼数,但还是知好歹地补了一句:
“青衿送药还未回呢!二公子日理万机,恐怕没工夫等她,我去替二公子效劳,也算弥补失礼之过了。”
“臭丫头,你还知道你失礼!”
百里仁压低声音忿忿嗔怪,又狠狠飞了她一个白眼,满足了自己的报复心,这才压住上扬的嘴角,开始一本正经地念着药材的名字。
一连串绕嘴又生涩的词灌进宋星摇耳中,不等她记住,立刻从越皱越紧的眉心里挤了出去,等到百里仁全部念完,最终只勉强记住了最后一味药的名字。
两人四目相对,百里仁见宋星摇一脸茫然,忍不住仰天长叹一声,嘴里嘟嘟囔囔地,气得原地打转。
“好好好!摇丫头,你真……好!不过十二味药!十二味!”
宋星摇扁扁嘴,“谁说十二味的?我还说是一百二十味呢!空口无凭的,不如你写出来我们数数啊!”
“好,等着等着,老汉我这就写给你看!”
百里仁气得头蒙,一时没听出宋星摇的小伎俩,转身就要取笔来写,眼看着激将法就要得逞,对面的人却叫住了百里仁。
“我记下了。”
卫子湛慢悠悠放好茶盅,“先生不必麻烦了,我与她同去便是。”
他起身走出几步,转头淡淡看向宋星摇,目光里没有任何催促,静静等了顷刻,见宋星摇愣在原地不动,像不情愿,又像未听懂,心里忽生兴味,想起来她适才的话,觉得用来返送给她颇有意思,便道:
“宋姑娘,我的确日理万机,所以就不必你一来一回的替我效劳了。”
宋星摇心里一松,卫子湛掀帘即出,又道:“但还需姑娘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