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快看快看!”
宋星摇挨着姝儿的脑袋,两人鬼鬼祟祟躲在树后向前方偷看。
郝大婶手里捧着条软绵绵的小狗,满眼慈爱地用温水擦拭它身上的血痕,待擦出一条干干净净的小狗,才托在手心里,将它轻轻放在黑黑的肚子前。
小狗粉嫩透明的眼皮仍合起,似乎闻到黑黑身上的奶香,浑身一拱一落地向着黑黑蠕动爬去。
郝大婶拿起一块干净的棉纱盖在黑黑的身上,替它拢了拢身下暄软的布垫,这才起了身,向着姝儿两人走来。
“郝婶!”
宋星摇招招手,极力克制自己兴奋的语调。
郝大婶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乱,挽起的发髻中缠着一条蓝色棉巾,显得人气色很好,她眼底亮晶晶的,像是泪,可脸上是开心的模样。
“宋姑娘,姝儿姑娘,你们知道吗?”
郝大婶声音哽了哽,“我儿的魂魄来看我时,说他会换个方式回来陪我。”
姝儿与宋星摇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的喜悦。
宋星摇装作惊疑的样子,悄声问:“他回来了?”
郝大婶回头看向吃奶的小狗,喃喃自语:
“回来了,他回来了!你们不知道,我儿小时候养过一条狗,也像它一样,身上带着黄色和白色的花纹。他天天抱着小狗玩,去田里给我送饭也带,自己蹲地上挖土坑也带,连晚上睡觉也把狗塞进自己的怀里一起睡。”
“他十五岁时,我又怀了孩子,阿鹏随他阿爹去田里,剩我一人在家做些织补活计,阿鹏怕我在家出事,就把花狗留下来陪我。我在家能出什么事,我刚开始这么想着……”
郝大婶笑出来声,眼中有亮光一闪,重新陷入回忆当中。
“可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编竹筐,不知道身后有条蛇正爬过来。花狗弓起身子大叫时我才发现,那条蛇张着嘴咬了我一口,我没过多久就昏了过去,最后醒来才知道,是花狗撵走了蛇,又跑到田里找回他们父子两个,这才来得及赶回来救了我,给我敷草药。”
“蛇有毒,我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花狗被蛇咬了,没过两天也死了。阿鹏抱着花狗哭了一整天,最后埋在院后的树下,这臭小子,自己哭得鼻红眼肿的,却装作没事似的安慰我,一边抽啼一边说,‘娘,花狗死了,我的小弟弟也死了,不过别伤心,娘,小花总有一天会变成娘的孩子重新回来’。”
宋星摇听大婶娓娓道完,再看向不远处缩在黑黑腹下睡得香甜的小狗,忽然觉得有种被宿命眷顾的欣慰。
“黑黑只生下这唯一的一条幼犬,还是花色的!它一定是阿鹏兄托生而来的!”
姝儿眼角噙着泪,她自己也不曾想到,当初只是想着,借黑黑宽解郝大婶的心伤,就想了个转世的说法,求星摇幻身的时候编进去。
谁料阴差阳错,郝大婶和她儿子竟有如此一段过往。
她默默站着不说话,心里暗道命运的奇妙,又庆幸自己当时不假思索地将黑黑送给大婶,才能成就这样的奇妙。
日月交更,已是七夕乞巧。
北境而来的百姓已有半数从悲痛中走出,逐步重新恢复正常的生活、劳作。另一半人急切地等待“得道高人”为自己带回已故亲人的魂魄,心中的伤情也被这份期待冲淡许多。
卫子歌在帐外设了酒席,一个个邀请过来,那几个忙得不见影的人终于在乞巧节聚齐在一块,落了座。
桌上并无什么珍馐美味,不过几盘可口的家常小菜,并着糕点瓜果,混着甜蜜的果酒香四下飘溢。
“书生,你终于露面了!要不是问了王兄,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姝儿坐在卫子歌与柳下蹊之间,自己倒了一小盅酒,似有嗔怪地睨了眼柳下蹊。
柳下蹊坐得端端正正,低声道:“是,姝儿姑娘,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忙。”
姝儿听他在人前喊自己喊的生分,又好气又好笑,故意扭头不理他,没过多会又忍不住转了回来,与柳下蹊问这问那。
另一端,宋星摇晃着百里仁的胳膊不住恳求,“神医,你试试看嘛,万一能治好呢?哈?你那么神,一手的银针起死回生,区区小病嘛!”
百里仁被她摇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仍闭着眼不理睬宋星摇,逼得宋星摇附耳威胁他道:
“再不答应,我就趁你睡觉把你的胡子剃了!”
百里仁这才怒气冲冲地睁开眼瞪着宋星摇,看起来愤愤不平,可一开口气势上却输了:
“你带她去我那,我仔细看看!行不行!行不行!别晃了,再晃手抖,以后施针不准,扎疼了病人就让他去找你出气!”
“行行,嘿嘿!”
“不过你不要抱太大希望,天生的胎记非毒非伤,很难除去!”
百里仁端起酒想喝一口,大概是被宋星摇气得不行,补充完后半句话又将酒盅重重撂在桌上,瞪着宋星摇发狠。
孟令风在卫子歌耳边低语,眉间凝满了愠怒,倒是卫子歌一直淡淡笑着,似乎不过是在听什么坊间轶事。
他目光被百里仁撂酒盅的撞击声吸引过去,又环向酒桌一扫,最后看向姝儿那里,对着孟令风摆摆手,朗朗道:
“各位,其实今日我是专门为柳下公子设下此宴。”
话音一落,众人都收了声,纷纷注视柳下蹊。
柳下蹊有些惊诧,思考再三也未猜透大公子的意思,端着酒嗫喏半天,不知如何行酒回礼。
倒是姝儿切了块巧果放在碟中,漫不经心道:
“王兄是想借着乞巧节设了酒,犒劳书生近些日子的辛苦吧?”
卫子歌还未摇头否定,柳下蹊先站了起来,开始一本正经地回禀:
“大公子,我所设想之事已查的差不多了。年迈者两成,年幼者三成,其余五成均是年富力壮的青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若安排得当,应当可行。”
“柳下公子,你先坐。”卫子歌挥挥手示意柳下蹊坐好,“今日我们……”
话未说完,姝儿再一次出言打断,“你不会是想令百姓当中尚年轻者赡养抚育其他老人和稚子?”
柳下蹊青涩的笑容里夹杂着淡淡的骄傲,点了点头,“是这意思。”
姝儿又反问:“不分彼此?”
柳下蹊应和:“不分彼此。”
百里仁低声对宋星摇说:“这位柳下小公子倒是善心可表。”
宋星摇怡然自得地拈了颗李子吃起来,心里才明白柳下蹊最近在忙些何事,又觑了觑姝儿,悄声道:
“他是善心可表,但估计一会就笨嘴拙舌了!”
百里仁闻之扫了两人一番,会心低笑。
姝儿一向喜欢言语攻击柳下蹊,将嘲讽得他面红耳赤当做一种乐趣,此刻故意大笑一声,指着柳下蹊道:
“书生,你真笨!”
柳下蹊以为她不过在和自己玩闹,也不当真,笑着回:“那姝儿姑娘可以说一说,我如何蠢笨?”
姝儿放下竹箸,眸子望向空中想了想,片刻后才一板一眼地娓娓讲述:
“我五岁时,在园子里种了一棵桃树,日日盼着它快点长大结果。可我每日要随王兄们读书,没时间去照顾桃树,便吩咐宫中女婢,谁若经过园中,便替我的桃树浇水除虫。侍奉我的女婢,远近亲疏共有三十多人,我想,这么多人照顾一棵树,它定会无恙。”
姝儿抿了口果酒,看了眼柳下蹊,继续说:“可等我一个月后下了学去看时,你猜如何?”
柳下蹊眉头微垂,并未回答。
“那棵树长满了蚜虫,本来满树的桃花没有一朵结出果子来。所有女婢站成一排,每个人或说自己经过桃树时,以为别人已经浇过水,她手中的差事又急,所以没有停下来仔细看过;或说她本不是负责花苑的,日常打理花草的差事另有人做,所以心有疏忽。”
姝儿坐直了身体,“我心中气恼,恼她们推诿懈怠,几十人竟挑不出一个用心做事的,可讲的理偏又立得住,我也不好如何惩罚她们。后来还是二王兄偶然路过我的花苑,知道此事后提醒我,安排一人专门看顾桃树可解。我想了一天才明白二王兄的深意。如此照做后发现,果然,这一人竟将桃树打理得枝繁叶茂,第二年结了满树的桃子,里里外外让我挑不出一丁点不妥。”
柳下蹊嘴角渐渐沉下去,眼中全是羞惭之色,又听姝儿洋洋得意地笑起来:
“书生,你听懂我的话没?及人人之老幼,即非我之老幼。书生,我说你太笨,是不是一点都不错!”
“子姝!”
卫子歌语调加重,止住了姝儿继续说下去的兴致,转言安慰柳下蹊道:
“柳下公子,不必懊恼,你所做之事,还有利用之处,纸上言谈容易,难能可贵的是你为了两千人奔波的苦心。”
柳下蹊眉头交缠,看向姝儿,又看向卫子歌,端起酒杯,似是告诫自己:
“公主五岁时便懂得的道理,在下如今才猛然领悟,是在下自负不察。”
他颇有深意地注视着卫子歌,随后一仰头喝尽杯中酒,“不过,在下定不负初心!”
卫子歌眼中很是赞许,向柳下蹊轻轻点点头回了杯酒。
放下杯,才略带责怪地看向姝儿,“子姝,今日是柳下公子生辰,你再胡闹也要收着点性子。”
“啊?咳咳——”
宋星摇正看得津津有味,听完一口果子噎在喉咙中上下不得,百里仁在她背后重重一拍,才勉强咽下去。
姝儿也愣住不动,左右来回看了半晌才回过神,慌忙替柳下蹊倒了杯酒,不住念叨:
“生辰快乐,生辰快乐……”
转瞬脸上满是懊恼,“你怎么不告诉我!我都没有为你准备贺礼!”
“就是!今天是七夕女儿节,我也没想到你一个大男人是今天的生辰!”
宋星摇从座位上起了身小跑到柳下蹊身边,替他揉肩捶背,很是谄媚奉承,柳下蹊避忌礼节,左右晃着想躲开,宋星摇一把按住他,装出一副威胁他的模样,“柳兄,你再躲,我就敲昏你。让你三天三夜醒不过来!”
如此一番玩笑打闹,柳下蹊脸上总算显出点无奈的喜悦,向卫子歌敬杯酒,暂时忘却了方才的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