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十余天,宋星摇日夜在围帐中幻身忙碌,柳下蹊也时常不见踪影,不知跑到何处去忙活了,只剩姝儿每日跑到百里老头这里,唧唧喳喳吵他不停。
“老头,你快告诉我,这个长得像燃尽的香灰的药末,它是什么东西?”
姝儿捏了一把黄灰色的药末,手指尖捻了捻,又凑上去细细打量,一旁熬药的青衿抬眸看了一眼,咬着嘴唇欲言又止,唇瓣喏了诺,憋得脸颊微红,最后又低头去,只是摇动蒲扇的频率变得又快又急,还隐隐发颤。
百里仁正将分好类的草药梗放在不同的药屉之中,回头去看了姝儿的手,继续面色如常地忙活自己的事,口中若无其事道:
“你可以闻闻看,闻一闻你就知道了。”
姝儿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凑近手指用力嗅了嗅,不甚确信地开始分析嗅味:
“嗯,酸酸的,呛人,还有点……难闻?”
青衿打扇的手一抖,又将头埋得深了些,百里仁笑得喉咙里抽抽噎噎,发狠憋住,才说:
“当然难闻了,这味药是用麻雀的浊物晾晒而成的,浊物,当然又酸,又难闻了,呛……嗯,呛也对嘛,你离得太近了。”
姝儿疑惑地看着指尖,轻声自语:“浊物?什么啊?”
“哎呀,这词太雅了。”百里仁瞥了眼姝儿,气定神闲地补充,“老夫一般叫它粪便。”
“什么?”
姝儿立刻用力甩手,满脸嫌弃地盯着自己的手心看了好一会,又把手伸得远远的,以免碰到自己罗裙上的任何地方。
“老头,你总是捉弄我!我要告诉王兄去,让他评评理!”
百里仁纵声大笑,手臂笑得不稳,连簸箕上的粉尘都开始颠动,姝儿脸色涨红地讨伐百里仁丑恶的行径,就听身后一声好奇的声音传来:
“找我何事,子姝,现在就讲给我听听吧。”
卫子歌一袭蓝灰的窄袖裾衣款款而立,整个人丰姿勃发,含着笑看向自己的王妹。
“王兄,你来得正好!”
姝儿腾地站起来,裙摆一荡,掀翻了身后的小竹凳,急不可耐地开始告状,“这老头,坏透了!他骗我去抓,去抓……”
姝儿五指张开,看着自己的手,嫌恶地甩了甩,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百里仁,百里仁倒是满不在乎,反而笑得更猖狂,气得姝儿咬牙跺脚。
卫子歌闲闲坐下,大致一瞥箩筐里的各色药材,虽未看出具体名堂,但也乐得配合,佯作不解,道:
“先生让你抓什么?左不过黄石草药,都是能吃进腹中的东西。”
一听粪便还要入口,姝儿又气又反胃,憋得没话说,倒是百里仁哈哈笑了几声,指向地上的那坨药渣,很是开怀地颠倒黑白:
“呐,我好好放在阳光下晾晒,是她,啊,是这女娃子自己,自己搓了一撮白丁香问我是什么东西,我见她好学,就想着直接告诉她不如让她自己认出来,于是就说,让她闻一闻,闻出来味道,她记得牢,知道是什么也不会忘,你看,老夫正经的好心肠呢!大公子,你评理吧,这能怪上老夫我?”
听到一半,姝儿就被百里仁的歪理气得呲牙,卫子歌抿嘴淡淡笑着,闻得前因后果之后故意向后倾身,离姝儿远一些,像是能闻到她手上难闻的气味,无奈道:
“子姝,若如此,也怪不得旁人了,毕竟先生是为你着想呢。”
他见姝儿咬牙切齿,一脸怒气就快冲自己而来,忙话锋斗转:
“不过子姝……王兄曾与你讲过,‘弱生于强’,你的手既然已不干净,你还怕什么?该怕的,是别人才对……”
“别人?谁会怕我?”
姝儿拧着眉暗自嘀咕,“柳下蹊不在这……”
她抬头正对上卫子歌似笑非笑的眼睛,两人的目光刚一对上,卫子歌便轻飘飘向着百里仁那边飞了个眼神,姝儿立刻舒展开眉眼,“啪”一声击出一记脆响。
“我知道了!就是你,就是你!老头,哈哈,老头,你别跑!”
说着伸出手直直奔向百里仁去抹他的短须。
百里仁对外表不甚在意,却独独最宝贝他的胡髭,本来以为姝儿不过是蹭他的衣服泄愤,犹自坐得气定神闲,谁知看那直直飞来的手却是奔着自己的下颌而来,忙严严实实地捂住下巴,连周围摆放好的药篓都顾不上,旋风一般起身,反身就躲进帐子去了。
青衿闷头憋笑,卫子歌独自悠然呷茶,药汤咕嘟嘟的冒泡声与帐子里叮叮当当的跌撞声相得益彰,药壶盖子咔哒咔哒掀开落下,草木间黄鹂嬉戏又蹬枝飞走,帐内传来百里仁集不甘、威胁、开怀、服软与一体的告饶声,姝儿这才心满意足地掐着腰走出来,仰起脸,一脸的骄傲:
“多谢王兄指点!”
卫子歌手指压在嘴角上忍笑,拒不接受姝儿的感谢,“是你聪明,触类旁通,其实王兄什么都没有提。”
姝儿喜得像只翘尾巴的小老虎,见百里仁出帐,故意伸出两只手,曲成指爪状作势恐吓。百里仁也配合地捂住自己的短须,做出下向后躲避的姿态,胡须毛尖上湿漉漉地,布了一袭细碎的水珠,想必被姝儿得逞后立刻浣洗了一番。
两人闹过,百里仁心情倒是大好,路过卫子歌的身旁,语气出奇地慈和:
“青衿给大公子看茶没……哦喝上了已经。老汉还没问呢,大公子来这找老汉是为了什么事?”
百里仁一贯行事不拘泥礼数,嘴上问着卫子歌,也不看他,自己走到藤桌前提笔开始书写药方。
卫子歌撩开袍角调整下坐姿,面向百里仁,神情闲适如常,“没什么要紧的,只是过来问问先生,近日来那些陕原百姓的病症可好些了?”
百里仁手中不停,不假思索地回道:
“摇丫头这几日可累得够呛,要这样还没效果,岂不是让她白费力气?”
他抬眼打量了番卫子歌的脸,继续说道:“心结已解,他们的郁症也已经慢慢疏散开。这几天我一个个复脉来看,凡是摇丫头开导过的,几乎已快大好。”
卫子歌点点头没有继续说话,眸底不见变化,心中不住掐算时间。
来得及的,他想着,从鬼方手里争取来半年的时间,如今已耗用一个月,多则再需一月,南地的事宜必须提上日程。细算算,时间有些紧,但好在南地气候常年温热湿润,少有起伏,给他的计划增添了很大的便利。
正凝神思考间,姝儿已净好手跑了回来,卫子歌被她踢踏的脚步声一吵,思绪有些散乱,只好收了神笑着看自己的妹妹闹腾。
姝儿蹲在卫子歌膝盖旁,自己绞着衣袖,眼睛却不住瞟着卫子歌,反复看他几次却不说话,倒是卫子歌无奈叹口气,柔声道:
“别憋着了,你想跟我说什么?”
姝儿话未出口,脸蛋倒是红了一红,沉吟片刻才低声问着自己的兄长:
“柳下蹊他……好几日没见到他了,他是不是从曲水跑了?”
卫子歌眼中依旧是柔和宠溺的光,他目光不错地看着姝儿娇羞之状,想到孟令风从南阳归来后向他提起的挂虑,心道果不其然,这妹妹,竟真的是对柳下蹊暗生了情愫。
他的目光深了深,对姝儿一笑,如常回复她:
“柳下公子近日在替王兄办事,恐怕最近都不得闲。你是不是闷得慌了?你之前收留的那条小黑犬哪去了?”
姝儿她虽没问出来柳下蹊具体在哪,也从卫子歌口中知道他仍在曲水,心里一松,才重新面露娇俏,语气颇有些遗憾:
“我将黑黑引到郝大婶的帐子去了。”
卫子歌有些诧异,不禁问她:
“你不是很喜欢那条黑犬吗?是不是觉得它与你不亲近?它过几日会产下幼崽,你挑一只喜欢的,从小养着,幼犬长大后一定与你亲近,陪你玩耍的。”
姝儿撅着嘴又放下,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我知道星摇在忙些什么,也知道王兄日日的忧心。我虽然没有星摇的本事,但也想尽力替王兄分担忧愁。为了让大婶每日有事情忙活,我慢慢用食物引着黑黑,费了三天时间才把它不露痕迹地引到郝大婶那,这样的话,大婶每天都要惦记黑黑会不会饿、会不会冷,如此细碎的事一忙起来就没有心思去想那些伤心的事了。王兄,我把黑黑都忍痛割爱了,你还不夸夸你的王妹!”
姝儿仰起头,很是骄傲地对着卫子歌甜笑。
卫子歌看向姝儿,眼中露出欣慰,点头称赞:“子姝,你的确懂事许多,开始像个公主的样子了。”
兄妹两人正互相笑着,多日见不到一次的宋星摇终于露了面,刚拐到百里仁帐前,就一脸兴奋地对着姝儿招手,大喊她起来:
“姝儿,快跟我走!黑黑,黑黑生了条可漂亮的小花狗!”
姝儿腾地站起来,“当真?”
也不等宋星摇回答,自己一溜烟跑了出去。
卫子歌也慢慢起了身,眼中的姑娘日日处在各种各样痛苦的泣诉中,眉目中裹着忧伤,但浑身仍劲头十足,他安下了大部分心,可仍有一丝关切拨动着他的神经,让他忍不住喊住她:
“宋姑娘!”
宋星摇回过头,急匆匆道:“公子何事?”
卫子歌知她也急着去看幼犬,不禁省去了长篇大论,只简短嘱咐她:“注意休息。”
“公子也是!”
宋星摇粲然一笑,随着姝儿跑远。
百里仁撂下笔,张开两臂舒展全身,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对青衿吩咐道:
“青衿,药差不多了,你也跟着送过去吧。”
青衿撤了炭火,垫着湿布,将煨好的药分别倒进碗里,俯身拜辞卫子歌,端着托盘随之走远。
百里仁望着院中的各色草药,这才沉着声对卫子歌道:“好了,人都走了,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