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巍峨,明月当空。
月色里的城堞看上去就像一尊金碧辉煌的佛祖正自侧身静卧。
欧阳七注目佛祖的胸口,那是他最引以为豪的城门。
没有人知道这座城里最被他引以为豪的地方竟是城门。
没有人知道他的任何真实想法。
即使是对挚爱的女人,他也永远做个天下间最难解的谜。
他以城门为豪的原因其实很简单:那是他亲自设计,亲自督建的。
父亲还在的时候,就重用方当十七岁的他去修筑城门。
那时候,身为一方诸侯的父亲正与东边隔河相望的另一个诸侯激烈交战。
父亲精锐已失,被逼退回城池,尽力防守,而城门的重新设计与加固就成了胜败存亡的第一关键。
他被父亲寄以厚望,从三个兄弟中脱颖而出,在敌军压境的险恶形势下,只用了短短半年就高质完成。
巨大坚实的城门,挡住了敌军一次次的撞木。
他们由此争取了很多时间,等待北方的皇帝挥师下来,势如破竹,保住了他们的这方江山。
父亲抵敌有功,是本朝立国后能沿袭世爵而存在的三个前朝诸侯之一。
皇帝授其“定国侯”之爵,传至欧阳七时,朝廷封准又扩大了方圆三十里的统辖范围。
人们忆起当年的鏖战,都只是叹服他父亲的英勇顽强与足智多谋,却不知是年纪轻轻的他尽心尽力地达成了胜利的最大关键。
他傲视天下,豪气如虹,飒爽无敌,可惜真是寂寞。
他有最好的城池,最好的酒,最好的女人,最好的武功,最好的名声,最好的武器。
他可以是人皆胆寒的魔,也可以是现在这样包容万象的佛。
那些敌人如果摸清了他的这种变化,应该趁机来祈求宽恕,方能顺利地保住一条命。
然而,他的敌人都是不识时务的。
XXX
一个人从城墙根的暗影里走过来,走进了戒备森严的城门。
欧阳七在直对城门的新月楼看着这个熟悉的人一点点走近。
这个人身躯魁伟,步伐矫健,每走一步都像是在狠踹倒地的敌人。
他就欣赏这个人的狠以及这个人的决绝。
他满意地微笑,得意地转身,将雅间里的其他人都赶出去,然后威严而不失亲切地坐在酒桌上。
他和这个人见面时,总是保证绝对地私密。
因为这个人每次带给他的,也总是敌人至关重要的私密。
这个人上楼,进门,入座。
这个人有剑,紧握在手。
不可一世的欧阳七准许他带剑接近。
欧阳七欣赏他这个人,正因为这个人活着从不放松剑柄,而且完全相信即使死亡也难以分开他握剑的五根手指。
他握剑的五根手指似已嵌入剑柄,似已产生了病变。
他就是秦似水。
XXX
秦似水只有在欧阳七面前才会展露他内心疑似病变的感情。
他在别人面前握紧剑柄是因为他瞧不起别人的生命。
他在欧阳七面前握紧剑柄则仅仅是因他怕这个尊贵高傲且运筹帷幄的小侯爷对他瞧不起。
欧阳七欣赏他的狠辣狡猾与绝情,就像是一个人在欣赏蝼蚁能举起比自己重好几倍的食物。
但蝼蚁终究是蝼蚁,无法与人相提并论。
他也永远无法与欧阳七相提并论。
他虽然没有直接和欧阳七交过手,但他深知不管是智力还是武功,他一辈子也绝非欧阳七的对手。
他们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欧阳七可以脱离自己的世界来操控他在另一个世界的命运,而他只能卑微地听天由命。
他紧握的那段剑柄,在他面对欧阳七的时候很快就灼热如烙铁。
他的手心不停地流汗。
但欧阳七要他必须将双手放在桌上。
欧阳七不是不信任他,而是喜欢在欣赏这个人的同时也好好地欣赏一下他的武器。
强者总是对武器特别感兴趣,就像是争强斗狠的人最热衷于野兽的尖牙利爪。
XXX
欧阳七独自饮酒。
他知道秦似水在他面前不敢喝酒,因为这人总是克制不住地紧张,一喝酒就容易醉,一醉就容易出丑。
出丑可以博人一笑,但他不喜欢替自己办事的人变成任何一种笑话。
他细细抿着杯中酒,看着秦似水握剑的那只手,叹道:期限未到,你怎么提前来见我?
因为我收到了一个新消息。
秦似水是个冷酷嗜血的人,但欧阳七从不利用他杀人。
他对欧阳七一直以来最大的用处是获取对手身上非常特别而足以致命的情报。
欧阳七肃容,放下酒杯。
此刻身边若有剑,他也会和秦似水一样忍不住紧握剑柄。
秦似水带来的消息总是令他容易冲动。
我得知一个人已悄悄来到老虎王的地盘,这个人和你的妻子有重大关系。
不管秦似水说得多隐晦,欧阳七总能轻易听懂。
欧阳七诚惶诚恐。
世上除了皇帝外,只有一个人会让他诚惶诚恐。
林七爷。
难道林七爷已知道是他掳走了林小姐?
难道楚闻寒此来不只是自己的意图,还有林七爷的指示?
他这辈子最不愿意看见的局面,就是林七爷老虎王等一众兄弟重归于好,结盟和他对立。
他突然明白太爱林小姐确实是一种铤而走险。
可他毕竟也是凡人,至少在林小姐面前,他摆不脱凡人的七情六欲。
秦似水继续说:我还没探查出他和老虎王是否已相见,是否已和好,是否已结盟,所以我铤而走险。
当意识到自己在铤而走险时,唯一化解紧张的办法,或许就是听说别人在铤而走险。
让别人去冒险,也是一种侥幸心态。
我设下巧计让老虎王麾下几个得力干将的儿女去旷野爬山,引楚闻寒出手相救。
如我所料,楚闻寒的刀法在我之下,我毫不犹豫地劈断了他的刀。
那个人来到此间,一定会对楚闻寒的行踪牢牢掌握,楚闻寒是他最信任的棋子。
本来他非常厌烦那个侏儒,但你掳走了林小姐,反倒拉近了他们的情感。
他刀法不济,刀又废了,尽显弱势,那个人若还想利用他就必须及时协助。
欧阳七满意地点头,秦似水的周密瞬间打消了他的诚惶诚恐。
他满意自己的同伙都不是头脑简单的酒囊饭袋。
然后呢?
然后我跟踪他进入老虎王的地盘,果真发现一个老头在帮他脱困。
脱困?
我放出风声,诬陷那些孩子是他所杀,老虎王的几个部下带人本已将他围困在一家铁匠铺。
帮他脱困的那个老头是何许人?
正是那家铁匠铺的老板,祖祖辈辈在那里做打铁的营生,能查到的资料都显示其非常平凡。
再然后,我就跟丢了,惶惑之下,我觉得我应该尽快将这些事告诉你。
欧阳七沉默。
他的声音沉默,手没有沉默。
他的手慢慢端起酒壶,慢慢为秦似水斟满了一杯酒。
秦似水惶惑,和跟丢楚闻寒时的心情一样。
他怕欧阳七做出任何反常之举。
欧阳七做手势示意他喝。
他不得不喝。
他伸手端杯,轻巧的杯子在他手中沉重如一块冷冰冰的铁。
欧阳七终于再开口,声音也变得沉重如一块冷冰冰的铁:你是好样的,我应该赏你一杯酒喝。
他是善意的邀请,但态度却似含有深不可测的恶意。
秦似水喝下。
酒是热的,热出了他满头汗。
他深长地吐出口气:好酒。
好样的人才配喝欧阳七的好酒。
你知不知道我为何突然要赏你这杯酒?
当然并非真的只因我是好样的那么简单。
我突然让你喝这杯酒,更大的原因是,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现在的形势是我这辈子遭遇最严峻的。
一滴热汗沿着秦似水脸颊流到下巴,再从下巴滴到他握紧剑柄的手。
他的手如他的神经一样纹丝不动。
他聚精会神地听欧阳七讲下去。
他本以为自己在欧阳七面前喝酒容易出丑,想不到今天破天荒地喝了一杯,酒水激发的热意反倒使他瞬间镇定如石、自然如风。
他满头是热汗时,握住剑柄的那只手里已不再沁出冷汗。
突然欧阳七又有了反常之举。
欧阳七伸手过来,亲切地握住了他那只握剑的手。
他浑身一震,内心百味夹杂。
更大的原因是,我有你。
这话放在别的情况下说未免肉麻,但在此刻说却让人感觉很真实很温暖。
我以前信任你,只是出于纯粹的利用,现在我信任你,是把你看成了一个完全和我平起平坐的朋友。
秦似水动容,与他灼灼逼人的眼睛对视。
你当我是朋友?
对。
不可一世的侯爷当一个世人唾弃的孤独浪子是朋友?
你信不信?
如果是别的侯爷,我当然不信,因为没有人会像你这样亲切地握住我的手。
很好。
我现在当你是朋友,全是出自真心。
欧阳七收回手,再斟满两杯,两人举杯共饮。
林七爷既然来了,必定要和老虎王结盟,我虽强大,终究是孤家寡人,一直以来我难以找到任何与我水平相当又足够可靠的人合作。
他看着秦似水微笑:幸好现在我找到了一个。
你认为我水平与你相当?
你和我一样有智慧,也一样英勇而思考周密,也足够信得过我。
欧阳七突又叹气:可惜光是我们合作,还无法与林七爷老虎王的结盟形成势均力敌的局面。
你认为我们现在已落了下风?
本来我与老虎王一直是势均力敌,前几天我雇了个杀手,杀了他不少得力属下,我已肯定自己稳占上风,但现在林七爷来了,一切情况都截然不同。
那我们还能找什么人合作?
欧阳七陷入沉思,半晌后喃喃道:看来我必须亲自出马。
他没有说明要亲自出马做什么,秦似水也不敢问。
秦似水走的时候,握剑的那只手上似还残留着友情的热量。
秦似水兴奋地意识到,自己的那只手始终无法放松剑柄,只因为自己太孤独,在情感上长期缺乏安全感。
而现在,他坚信欧阳七的表现确实是出自真心,他终于不再孤独,所以也终于有足够的理由不必再死死地握住剑柄。
但现在,形势严峻,他还不能轻易放下手中剑,欧阳七也不允许他松弛。
欧阳七看着他的背影在门后消失,内心的恐惧再难掩饰,表情显得越来越疲惫。
轻袍缓带的欧阳七默默站起来,走向露台,在黯淡的星辉月色下眺望自己的城池,而他行动的身姿已缺乏龙骧虎步的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