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才知道一个人已醉了呢?
有长辈曾这么说过:只要感觉喝到嘴里的酒突然如白开水般寡淡无味,那就证明你已逐渐醉了。
要是这说法正确,以此推测,现在猛灌了自己整整两大坛酒的陆元奇离喝醉还早得很。
他不但感觉喝到嘴里的酒一口比一口辛辣,涌过咽喉涌进肠胃也一波比一波滚烫,甚至感觉这酒发出的香气比酒本身更能醉人,更能使人莫名其妙地兴奋。
他喝得既猛又快,将沉重的酒坛高举过头顶,坛身倾斜,泼洒着浑浊酒水,像滂沱大雨般淋浇他整个人。
所以酒坛里的酒,一半是灌入了他的肚子,一半却是湿透了他的衣服。
独狼喝酒和他截然不同。
独狼喝酒时神态仍是出奇地从容优雅。
陆元奇喝光了两坛,他才不过浅饮了半杯而已。
他一直以某种很欣赏的眼光观望着陆元奇疯狂贪婪的喝酒样,似乎从中得到了莫大的乐趣。
陆元奇正准备去抱起另一坛酒,被他微笑地阻拦了:“你人虽然比十年前差劲,但酒量却越来越好。”
陆元奇皱眉道:“你不想我再喝了么?”
独狼竟直率地点头:“我得有一个清醒的对手。”
陆元奇瞪着他,一字字很冷酷也很坚决地道:“把奉君楼储备的酒都一气喝光,我照样比你清醒。”
独狼诡笑:“比我清醒?不见得,我来出题考你,怎么样?”
陆元奇道:“放马过来。”
独狼啜饮一口酒才悠然道:“你看这两截致人死命的断剑是不是你从来都形影不离的佩剑?”
陆元奇不用看,承认道:“我连睡觉时也舍不得拿开这柄剑。”
独狼道:“你的剑是不是已真的断成了两截?”
陆元奇回答的声音竟显得有些木讷:“是。”
独狼步步紧逼地继续问:“这两截断剑是不是已确实分别要了柳七太爷和傅老板的命?”
陆元奇的瞳孔收缩,呼吸急促,神色不安,但还是特别干脆地承认了。
独狼笑道:“据说柳七太爷家势雄厚,门客不少,乃本城屈指可数的大人物,中原商界举足轻重的木材大亨?”
陆元奇替他纠正:“不是木材大亨,是赌业大亨。”
独狼露出诚恳的歉意笑道:“怪我在对他的调查上粗心了。”
陆元奇冷声道:“还要继续问么?”
独狼表情迟疑,似乎为避免再次犯错而对接下来说的每句话都务求达到深思熟虑:“他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大人物身边是不是该有些武功高强的保镖?”
陆元奇道:“别的大人物该有,他没有。”
独狼好奇地蹙眉:“他为什么没有?”
陆元奇眼角极不自然地耸动抽搐了一下:“他这辈子依傍着司徒堡,司徒堡会时刻保障他的安全,有司徒堡做靠山,几十年来,他没有半个仇人,就算有,也不敢擅自来寻仇。”
独狼故作恍然状,笑道:“既如此,今晚有司徒堡的人在,他怎么还会死?”
陆元奇闭上嘴,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因为他察觉到自己又慢慢地陷入了独狼的另一个圈套里。
独狼只好自己回答:“或许是保护伞突然变成了不易躲的暗箭,我看有时并非仇人也能杀死他。”
陆元奇道:“你并非他的仇人,他却已被你杀死。”
独狼摇头叹道:“看来你还是醉了,还是说了一句糊里糊涂的醉话。”
陆元奇冷声道:“我很清醒。”
独狼道:“你若果真很清醒,就不该说他却已被我杀死。”
陆元奇道:“我知道你想我怎么说,但我干嘛要如你所想的那般去说。”
独狼笑道:“你知道?我不信。”
陆元奇道:“我没求你一定相信。”
独狼突然正色:“这里只有我们,再无外人,什么话说不得?怕秘密被夜风刮到司徒堡主耳朵里?”
陆元奇脸上的皮肤微微发颤:“我知道的事情,你岂非也早已知道,你为何不干脆自己说出来?”
独狼无可奈何地苦笑:“好吧,我就委屈一回,替你说出真相。”
他字字如针地道:“真相是,你用佩剑在刚才杀了柳七太爷和傅老板。”
陆元奇听着这阴险恶毒的指控,表情冰冷。
独狼嘴角泛起一种残酷的笑,语声变得异常温柔:“我也可能杀了他们,对不对?”
陆元奇的脸已很难看,目中却只剩下茫然。
他全身都僵硬了,以为自己已算是濒临死亡,但不知道有时死亡也非易事。
有种巨大的痛苦就叫求死不能。
而独狼最擅长令他求死不能。
他冰冷的表情似乎正苟延残喘地讲述一个众所周知的耻辱:“你不可能,你没有充足的理由。”
独狼居然严肃地一口否定:“不,我有理由,我的理由岂不就是嫁祸给你?搞垮司徒堡?”
陆元奇道:“你喜欢借刀杀人,而你这个理由,不会有多少人信。”
独狼很感兴趣地哦了一声:“是么?那你对此有什么看法?说来听听。”
陆元奇再没力气支撑已濒临崩溃边缘的身体,颓丧地坐下:“即便这个理由在江湖中不胫而走,有人会信,却更增加了我勾结死神谷背叛江湖正道的嫌疑,何况柳傅二人虽是你用我的剑分别杀死的,但杀的过程除了你我已再没有其他人知道。”
独狼赞许地笑道:“你又变清醒了,你能始终这么清醒该有多好?”
陆元奇道:“奉君楼的那些厨子堂倌以及柳七太爷今晚雇佣的那些轿夫,你当然有办法令他们永远闭嘴。”
独狼道:“这就是你想太多了,他们早就远离此地,整个奉君楼里里外外始终都只有我们和柳七太爷傅老板四个人,我何必管他们?他们是见钱眼开的势利小人,打发点银子就足够搞定,在银子面前,他们知道该怎么做才最聪明。”
陆元奇道:“所以他们根本不用闭嘴,他们根本什么也没看到。”
独狼道:“小人物的聪明是你我这种人比不了的。”
陆元奇冷冷道:“所以今晚这罪名我是背定了,今晚过后,我再也不是个清白的人。”
独狼笑道:“早点明白你的现实处境,照样是一种难得的运气。”
陆元奇突然转变话题:“铁公子,独狼,谁能想到是同一个人?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分裂成如此极端的两个人?”
独狼漫不经心地道:“因为很有趣,不过今晚过后,天底下的人可能就都知道铁公子和独狼原来是同一个人,那或许更有趣。”
他的姿态还是非常优雅,仿佛从始至终都没任何改变。
桌上的酒还是有不少,但他们都懒得喝下去了。
他们又安静地对视了半晌,陆元奇才问:“你的公事是不是已算圆满完成?”
独狼点头:“比预想得更圆满。”
陆元奇的声音缓慢而低沉,表情依然冷若冰霜,他并不是个无情人,这种表情也并不该出现在他脸上,但若非有这种表情的掩饰,他心中的绝望痛苦就将在独狼面前暴露无遗。
他宁死也不愿让独狼看出他此时已绝望痛苦到了何种难以挽救的地步:“那我们可以了结私怨了。”
此时,一切真的走到了尽头。
夜,为什么迟迟不肯终结?
难道也是在等着他们了结私怨,分出生死?
独狼的阴谋已得逞,陆元奇已被逼得全无退路,他们还有必要分出生死么?
独狼还会让陆元奇死么?
陆元奇死对独狼的阴谋而言,没有丝毫助益,相反却只有增加功亏一篑的风险。
独狼的声音平静如春水,听不出仇恨:“我突然不想在今晚了结我们的私怨了,我觉得我们以后说不定还会成为配合无间的盟友。”
他笑道:“今晚我们任何一方的死,都是死神谷的巨大损失。”
陆元奇道:“你放心,我死也绝不加入死神谷,尽管今晚的事情已令我走投无路。”
独狼道:“司徒堡你当然是不敢回去了。”
陆元奇艰难抑制着痛苦:“今晚过后,司徒堡就变成了我的地狱,我只求你给我解药,让我救了司徒玮,我便与司徒堡彻底断清关系。”
独狼面露错愕之色:“解药?哪门子解药?”
陆元奇道:“司徒玮中的毒的解药。”
独狼失笑:“你真以为她已中了我的毒?”
陆元奇终于也禁不住变了脸色:“什么意思?”
独狼道:“意思很明白,她其实并没有中了我的毒。”
陆元奇浑身一震,怒道:“你骗我?”
独狼傲然道:“不错,我始终都在骗你,我若不骗你说她中了我的毒,双眼难保,你今晚会慷慨赴约么?你知道我已是毒蛇娘子重点栽培的部下,所以不愿意与我再产生接触,日夜被怨恨所扰的也只是我,你并不在乎那场私怨了不了结。”
陆元奇承认他这番话字字句句都说得对,知道自己是被骗了,心中的绝望痛苦反倒一下子减轻了许多。
他至少没真的连累到无辜的司徒玮。
独狼道:“现在一切事情讲明白了,浑身却不自在。”
陆元奇突又起身道:“既然你不想了结私怨,我可以走了么?”
独狼阴沉着脸笑道:“你还不可以走,因为我盘算着,有个人很快要来了,来收尸,来定罪。”
他刚说完,就听见黑漆漆的门外夜色里,有个稳重而坚定的声音回应道:“我已来了。”
一个很高又很精悍的男人鬼魅般出现在门口。
他的身体飘渺虚幻,他的声音相比之下更显得真实。
他问独狼:“你盘算着要来的那个人是不是我?”
独狼坦白地发出苦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