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元奇挺拔笔直如手中剑一般站着,浑身散发出冷冽如隆冬坚冰一般的杀气。
他在别人面前极少散发出杀气,极少表现得这么强硬。
他并不打算立刻坐下去:“我来只为了替她取解药。”
独狼非常放松地展颜笑道:“可我请你来不只为了给你解药。这解药在我手里不值一文,对你而言却重要得很,否则你也不会冒险赴我的约了。你想向我要解药,我虽素来慷慨,但随随便便就给了你,岂非辜负了你辛辛苦苦的这趟脚程?你还须为此付出更多代价。”
陆元奇冷冷道:“什么代价?”
独狼没回答,突然仰面朝穹顶笑了,很高傲地笑了,其中又掺杂着不为人察觉的悲哀与疯狂。
笑了半晌,他脸上的表情已锐利得和他眼神一样,似能够一下子就穿透陆元奇的衣服皮肉,直逼心脏。
他缓缓低下头,带着这样的表情饶有趣味地直直凝视陆元奇,很恳切地示意道:“先坐。”
陆元奇也直直地与他凛然对视,眼睛里的神色已犹疑不决。
他突然感到有点紧张,此行若只为自己,他反倒能一直保持冷静坦荡。
独狼想试图安抚他的紧张情绪而故作意味深长地叹口气微笑道:“你什么都没改变,情感仍是你身上最致命的一条软肋。江湖无情,你却多情,必定吃了许多亏。但现在你尽管放心,现在离毒发之时还早得很,你先坐下来,好生与我这个久违的朋友叙叙旧。这桌宴席可是我大费周章特意为诸位安排的,我不愿意看到入席的客人里有任何一位最后不尽兴。”
陆元奇听着,知道主动权目前已牢牢掌握在独狼手中,他只有无奈地先顺从独狼,于是他终于肯坐下,恰巧就坐在方才楚中原所坐的位置。
他坐下,竟整个人瞬间冷静镇定了些,但表情更显漠然。
独狼优雅地慢慢替他和自己各斟满了一杯酒。
酒香郁闷得像薰衣草,扑上鼻端后使漠然的陆元奇几欲窒息。
独狼向他举杯很爽快地笑道:“这酒保证没下毒,且让我们干一杯,一切旧事都在这酒里渺化为无。”
渺化为无的,只是旧事的外壳,壳中包裹着的那些仇恨依然存在。
这一点陆元奇怎会不明白?
他不看独狼向自己举杯的那只手,自顾自地饮尽杯中酒,把空杯放回桌上时,独狼的话才刚说完。
独狼接着笑道:“想不到陆兄比我更爽快,好,我就喜欢这样爽快的陆兄!”
他毫不感觉尴尬地饮尽杯中酒,放落空杯道:“菜都凉了,回锅又不行,厨子们想必已呼呼大睡了,不好去搅扰清梦,所以只得请诸位将就着吃。都怪我今晚的事务繁忙,耽误了吃菜的最佳时机,为此我再向诸位由衷地致歉赔罪。”
柳七太爷垂涎欲滴地急切张望着满桌冷透的美味,两眼已贪婪得放光:“好菜怕什么凉不凉的?这些菜我吃过热的,凉的还没机会尝试,据说凉的菜具有滋阴补阳的功效。”
独狼转头看他道:“柳七太爷平日极少在人前抛头露面,这次竟肯赏光驾临,实属我的荣幸。”
柳七太爷自嘲地大笑:“你看我出来一次多不容易,得累垮一堆轿夫,所以平日没事就习惯于藏入深院作小闺女样。”
他乐意始终在这桌宴席上充当局外人的角色,除了能动箸大快朵颐一番,别的事最好不牵扯其中。
他不再插嘴,只望独狼看穿他心思,也不再找他麻烦。
他深知独狼的宴席上,麻烦总比菜更多。
他为了尽量对那些麻烦视而不见,就须赶忙拿筷子夹菜吃起来。
凉的菜果然还是不及热的菜吃起来香。
但柳七太爷吃菜不管色香味,只要能咽下肚就行。
他的吃相出奇地狂暴,像一头饿猪般恶心地扒着桌上的碗盏。
傅迎城不禁失笑道:“柳七太爷看来早已饿坏了。”
柳七太爷嘴里塞满了杂七杂八的菜肴,说话时含糊不清,说出的每个字仿佛也都变得油腻腻:“实在对不起,我吃东西的样子总是很不雅观。”
傅迎城道:“人人都有不雅观的情况, 您没特意掩饰吃相的不雅观,表示您至少是一个坦率的人。”
独狼笑道:“不错,有些人始终把自己的丑态精心地伪装起来,我非常看不起这些人,这些人活得丝毫也不真实,他们除了掩饰自己的不堪,还爱使别人在自己面前出丑。陆兄,你说这些人可不可恨?”
陆元奇冷冷道:“可恨。”
他们三言两语间,柳七太爷已自顾自地风卷残云,满桌冷透的美味已扫光了大半。
他肚子出奇地大,像布袋和尚的那只永远填不满的布袋,别人要是也这样子一口气吃下这么多菜,肚子恐怕早就胀破了。
而他这么多菜一口气吃下肚却安然无恙,反而越吃食欲越旺盛,一双发着贪婪光芒的眼睛仍向桌上的剩菜张望。
吃兴正浓,食欲正旺,他完全不顾这个宴席是不是要命的鸿门宴。
傅迎城暗想:早知如此,独狼该专门给他单独开一桌席,这桌席根本不够他吃,别人还吃什么?
不过除了柳七太爷,在座的别人看起来都对吃不感兴趣。
他们不是为吃而来的。
傅迎城自己当然也不是个食欲贪婪的人。
独狼看着柳七太爷又笑道:“菜够不够?”
柳七太爷腮帮子吃得鼓鼓囊囊,满嘴油光地支吾不清,别人好不容易才总算听出他在说:“够了。”
独狼站起,慢步走到他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按住他的左肩:“你可以先停下来,听我说明几句话。”
柳七太爷被他的手冷不丁地一按,只觉左肩上像压迫着沉重石块,不得已停下来,筷子落到碗边,目中含着惊慌不安的表情,讷讷道:“好。”
独狼面露和善之色笑道:“你不用怕,你还可以继续吃的,据说你这辈子最喜欢吃鱼,我今晚特地为你炸了一条东北大红鱼。”
柳七太爷呆怔地望着已碗盘狼藉的席桌道:“我没吃到鱼,也没看见桌上有鱼,你说的那条东北大红鱼究竟在哪里?”
独狼道:“在这里。”
他的另一只手扬起来,手中握紧一柄寒光乱闪的长剑,剑尖挑着一样油汁淋漓的东西,正是一条炸到烂熟的东北大红鱼。
陆元奇看清他那只手中的那柄剑,不禁脸色大变,暗自讶异:“那是我的剑?我的剑怎会跑到他手中去?”
显然是他刚才从陆元奇身边走过时悄悄拿到剑的。
他拿到剑,竟能使陆元奇毫不察觉。
陆元奇自己为此也深表困惑。
独狼看出了他的讶异,笑道:“暂借陆兄佩剑一用,想陆兄为人大度,定不计较这些。”
陆元奇的剑此刻已在他手中,也只好无可奈何。
若是就此动手,未免冒险,毕竟还摸不清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况且陆元奇已先给那个女人保证过,今晚他们两个人都不死。
独狼把目光转移到剑尖斜斜挑着的那条大红鱼上,悠然叹道:“我不是奉君楼重金聘请的大厨子,所以这条大红鱼的味道或许不太好。”
柳七太爷道:“这条大红鱼我非吃不可?”
独狼道:“你必须守规矩,上了我的席桌,就必须守我的规矩,即便你是名头多么响当当的大人物。”
柳七太爷的额头终于出汗了:“我早知道这顿饭会吃出麻烦,没想到麻烦来得这样快。”
他望着独狼问道:“吃了这条大红鱼就是守你的规矩?守你的规矩就能万事大吉?”
独狼点头:“你果然还算是个聪明人。”
柳七太爷咬牙下决心道:“好,你放下这条大红鱼,我吃。”
独狼诡笑:“这条大红鱼不必放下,就挑在剑尖上吃。”
柳七太爷诧然:“挑在剑尖上怎么吃?”
独狼冷冷地不笑了:“吃容易,但得看什么吃法,在我的规矩里,吃这条大红鱼只能用剑尖挑着,而且……”
柳七太爷面色有点发青:“还有而且?”
独狼道:“而且我亲自用这柄剑来喂你。”
柳七太爷道:“我不是刚出娘胎的婴儿,为什么要你来喂?”
独狼道:“我早已说得很明白,这是我的规矩。”
柳七太爷道:“你这不是规矩,是刁难。”
独狼笑道:“你怕我刁难?夫人嘱咐过我,今晚要务必好好地刁难一次你。你若经得住这次刁难,夫人可以对你尽释前嫌。”
嘴巴一停下来不吃东西了,真实的恐惧感又猝不及防地侵袭到柳七太爷臃肿的身上。
他额头出的汗水更多,恍恍惚惚地想抬起衣袖擦汗,手臂却怎么也动弹不得:“原来是夫人。”
独狼道:“是夫人,夫人没忘了旧情人,也没忘了合作伙伴。她没忘了旧情人,原因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没忘了合作伙伴,原因是什么我却好像比你要清楚。”
柳七太爷狼狈不堪,心里前所未有的慌乱。
独狼道:“原因是你突然背叛了她,你在与夫人的合作中刚捞到甜头就贪心地想独吞整个生意,夫人最恨贪心的人了。”
柳七太爷听完竟哈哈大笑:“她这么早就发觉了,真是不好玩。”
他笑声戛然而止,瞪着独狼道:“可我养尊处优这么久,长了一身只会享受的懒肉,还不想死。”
独狼道:“谁又没逼你一定要死,只要你照我的规矩吃了这条东北大红鱼。”
柳七太爷道:“吃一口行不行?”
独狼道:”一口也算是吃了,我做人从不过分。“
柳七太爷道:“你真乃少见的活菩萨。”
独狼笑道:“活菩萨不敢当,但世间千千万万的魔鬼,我应该算是最通情达理的。所以现在吃或者死,你择其一。”
柳七太爷当然会选择吃。
这种情况下,就连傻瓜都会选择吃。
吃的东西虽然挑在杀人无数的剑尖上,但应该不会把这柄剑也一起吃下肚吧。
剑,冷冰冰的剑,和独狼的那只独眼一样。
再有灵气的剑,到了要人命时,都会变得冷冰冰。
剑光也是冷冰冰的惨白。
惨白剑光深刺入了大红鱼的肚子。
鱼身上淋了一层红油。
红油包裹着的红鱼像立刻就会鲜活地跳起来。
独狼拿剑的手却像在一点点地丧失生命力。
一片红油滴落,落进柳七太爷的视野里,就变成了一颗璀璨夺目的血珠。
他嘴唇发颤地慢慢张开。
独狼诡笑着,将剑尖上的大红鱼慢慢送过去。
剑到中途速度突然加快,送过去变成了刺过去。
笔直从柳七太爷的嘴刺进了咽喉,整条大红鱼刚好都落到口腔里,连一滴油居然都没溅出来。
柳七太爷的眼睛瞪着独狼,眼球鼓凸,布满血丝,每根血丝似乎还在跳动,嘎声道:”你……你骗我……“
这几个字还没说明白,死亡已刻骨铭心地出现在他僵硬扭曲的表情里。
独狼的手腕用力下压,竟硬生生拗断了那柄剑。
半截剑留在柳七太爷的嘴里,直插咽喉,半截剑被他仍握在手中饶有趣味地端详。
过了半晌他才向满脸惊骇的傅迎城道:“柳七太爷这样有名望的人物死在你的奉君楼,生意肯定要做不下去了,生意一砸,傅老板还不如死了痛快。”
没等傅迎城反应,他的那半截剑就虚飘飘地一挥。
就在他挥剑的同时,陆元奇终于再也坐不住,飞身过去横挡于他和傅迎城之间。
一缕凌厉的剑风划破了陆元奇的右边袖管。
独狼道:“你是心疼你的剑,还是想帮傅老板?”
陆元奇道:“我绝不能再眼看着你出剑杀人。”
独狼幽幽一叹道:“可惜,已太迟了。”
陆元奇听见背后有异声,转头去看,发现傅迎城的咽喉也被割开了又长又深的一道口子。
傅迎城用手急迫地捂着鲜血淋漓的咽喉翻倒在地。
这一切就像闪电,独狼已用陆元奇的剑连续结果了两个大人物的命。
这一切的剧变令陆元奇始料未及,陆元奇只感到自己的命也突然被自己的剑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