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安洛斯，你是个聪明人。”卓胜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捻着手里的纸边，“林杰最近忙，没怎么关注你，他怀疑你的很自然，但我不会。”
无须戈安洛斯的回答，卓胜蓝自己说了下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把形容人的词套在你身上，但我找不到别的形容词了，真的。我想和你商量……”
戈安洛斯冷不丁地打断了卓胜蓝的话：“林杰让我转告你，不要总想着给太古代联盟拉人。”
卓胜蓝瞬间哑口无言，低下头把手上的东西全部放回包里，开始观察前方并排齐下分流灵魂的管道。顺着管道的延展方向扭头，可以看到在背后的几台精密的机器，它们有各自的分工，体形之巨大，相比之下，卓胜蓝像一颗不小心弹出来卡在山坡下的螺丝钉。机器不停地发出沉重哐当声，把传送带震出些许重影，离卓胜蓝最近的一个有无数条细长的机械臂，在履带上挑挑拣拣，不合格的灵魂被尖针串起，抛到深渊更深处。
“抛开这个不谈，我没有故意吹捧你。联盟比林杰的组织还要强大且安全，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林杰做事？”卓胜蓝坐直不再看着这些钢铁造物，把斜挎包放在腿上，不死心地开口。
戈安洛斯用自己那张令人恐惧的正脸对着卓胜蓝：“那么卓胜蓝，你为什么跟着我们做事？”
“因为我喜欢冒险以及完成定下的目标，”卓胜蓝双手抓住凹槽边向后仰，眯眼瞧着戈安洛斯，“比如叫你和林杰这种独立特行的家伙加入我们。”
“我是……和林杰之间有协议。”戈安洛斯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知道，这是必须遵守的承诺。”卓胜蓝伸出右手捏住半张脸，稍露疲态，“但我说过，你可以完成协议后加入我们，为什么你这也不愿意？”
“我和你们在一起的唯一目的，只有毁灭美好未来以及它的掌控者。其他我概不考虑。”戈安洛斯重复着不知重复多少遍的回答。
“在某些方面，你确实像个天真的小孩，好像撞到满脸血了，还要去完成一件承诺过的事。不过，只要不是宁晟那种小孩，我不会讨厌。”卓胜蓝揉了揉眼睛，半开玩笑地说着，眼神却有些许复杂，“我会帮你一点，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戈安洛斯稳稳地脚步踏在凹槽上接近卓胜蓝，俯视他：“小孩？你在说些什么？”
“没什么。喏，那就是你愿望的载体吗？”卓胜蓝直起腰，忽地朝管道一指，试图转移话题。
在卓胜蓝说话时，戈安洛斯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幽灵，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时候不早了，我该护送你去和林杰汇合。”
“你先在下面等着，我想和她说点话，到时候我跳下来就行。”卓胜蓝面不改色地公开自己认真思考的冒险计划，“我想试试向后仰坠落下去一百米是什么感觉！”
“你没有战斗能力，如果她袭击你，或者中途……”
“我走过那么多地方，几招防身术还是有的。”这次轮到卓胜蓝打断戈安洛斯的话，他拍着胸脯微笑着说道，“你走吧。”
戈安洛斯心里估算他们动起手的几率不大，于是转身，膝盖微曲，鞋底滑出凹槽边，如下了一级台阶般跳入黑暗。
“毕竟是我建议派你去见她了两次。”卓胜蓝叹息道。他灵活地起跳到承重轴旁边，在托着齿轮的平台上立定，看准时机蹲下伸手抓住灵魂的急流中格格不入的一只手。
“嗨！”卓胜蓝响亮的声音仿佛有振作精神的力量，让尚虔棠睁大眼睛看着他。她不再漂流了。
“休息一下？”卓胜蓝双手把尚虔棠拉到足够她抓到凹槽边的地方，尚虔棠双手死死地抓住救命的钢板，吃力地爬到卓胜蓝旁边，按住磨疼的膝盖，呼出一口气。
“谢谢你！”尚虔棠歪头抵在旁边的铁皮上，连声说道。卓胜蓝摆摆手。
“我听说幽灵不会死于坠崖溺水，这下是亲身体验到啦。”尚虔棠感叹。
“小事情。我从在无人区冒险，遇见了之前从未遇见过的人事物时，都会尝试各种方法接近了解。如今我不过是在城市里冒险。”卓胜蓝说。
尚虔棠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到最后有几分失望：“这儿是个冒险的好地方呢，可城市本该是热闹的。”
“啊，我很少去闹市，不会遇见你这般很有烟火气息的人，”卓胜蓝说，“他们大多数泡在市井，会讨厌我天天待在野外的人带来的气味。”
“呃？”尚虔棠止住笑看着卓胜蓝。“我不讨厌你。”
“我也就随口一说。”卓胜蓝流畅地接话，他听得出来尚虔棠说的是礼貌用语。“可如果你觉得那边的山峦很美，那么你会理解我一些。”
尚虔棠目光移至对面的深山老林，它好似也在跟着人的目光在月光下散步，给人平添一份抚慰。
“是很漂亮。”她出神地说。
“这个工厂不是封闭型的，那儿的崖边有一段可以爬上去的梯子，连着那片长喙鸟没有涉足过的森林。但如果你不趁早爬上去，你会撞见爬下来的侍女。沿着壁走找梯子。”卓胜蓝用着他惯常的指挥人的语气给尚虔棠分享信息。
“这里是工厂？”尚虔棠回过神来，狐疑地看着卓胜蓝。
“工厂是这里的地名。你看……”卓胜蓝每指一处，都能简明扼要地解释那里是什么：
第一个机器过后，加工带上会铺着一层几厘米厚的灵魂，第二个机器细细地把灵魂切成泥状。
接着，灵魂又被分出优劣等级，倒入四个不同颜色的摇篮，摇篮摇摇晃晃地驶向下一台机器面前，机器抛下几张画有事物的牌，其中大部分是人和树，灵魂便开始攀附着牌裹成圆球，滚出摇篮，直到被白纱罩罩住为止。
当白纱罩摇响铃铛起来时，灵魂变成了牌上面的图案，前往出厂口，尚虔棠勉强可以看到一段出口的运输带上坐着猩猩、兔子一类的动物，一个人正在掰掉自己的第六根手指头，好把自己掉的头安回去，它们，就是依照一张牌而“重获新生”的灵魂。
白天，工厂被森林和雾雨遮蔽睡觉，晚上趁着夜色开工，正是美好未来的专属的梦幻工厂。
卓胜蓝闭上嘴歇息了一会儿，看了一眼掌心。尚虔棠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来，但还是发现卓胜蓝的掌心里有几段不齐的墨痕。
“哎呀，你掌心上写着话？”
“我啊，和人聊天也要做好万全准备才行。”卓胜蓝手握成拳，突然感觉坐着的平台剧烈摇晃了一下，差点滑向尚虔棠那边。
“这是地震了？”尚虔棠的话让卓胜蓝反应过来，指了指在森林中最显眼的白塔。
“是那儿。别过去。”
尚虔棠不明白卓胜蓝有什么鉴定地震中心的好方法，正想询问，卓胜蓝把手指放在嘴唇上。
“你先不要说话。在漫长的冒险旅程中，我碰到过一件趣事，你随意听听。”
“讲啊。”尚虔棠摸着承重轴上的花纹，想挖出这个陌生人的更多信息让自己安心，却不知怎么在男人密集的话语下找切入口。机会或许来了。
“我曾经在相似的繁茂森林里挖出一块稀有的橙花玉，本来想着带回去，却遇到了一头红眼巨兽。我躲那头巨兽三天三夜，却在一天的黎明时分见到了它，它正在不远处用爪子把爬不下来的小动物拎起来放在地上，小动物安然无恙地走了，巨兽睥睨着我，笼罩了一整个太阳。
“我忽然懂得了它的意思，把橙花玉放在土壤里，巨兽对东南方发出悠长的鸣叫，我往东南方走了几里路，正好遇到一个聚落，聚落里的人听说我遇到了巨兽，联系叫醒他们所有人的那巨兽的叫声，热情的招待了我。
“回家后我整理行装，突然想到和我们不同的生物接触时，不要试图用惯性思维猜忌他们，或许尊重他们，反而对我们生存下去有利。所以，尚虔棠女士，请您记住我今天说的话——请，多多包容戈安洛斯。”卓胜蓝认真地看着尚虔棠，然后飞快地站起。
“啊？”
在尚虔棠的惊叫声中，卓胜蓝调整重心向后仰，从平台落下去。
卓胜蓝站在戈安洛斯旁边，用拇指擦掉手心写出的赘余，回味着失重带来的愉悦。
自从他得知戈安洛斯选了尚虔棠作为同伴，或许出于乐观的本性，他没有遵从林杰的暗示安排人手直接清除掉尚虔棠，以达到控制戈安洛斯的行动的目的，这个极端又保守的方法。卓胜蓝理解林杰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戈安洛斯脖子上缠的绳索的战力远超幽灵，之前他真的像个不会思考的物品，林杰当然放心，但现在他有了自我意识，谁能保证他会做出什么举动呢？
不过，卓胜蓝也不希望在如此险象环生的地方有任何隐藏的危机。因此他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用和气聊天的方式，尽量引导尚虔棠偏向他们这方。如果之后还有什么意外的波澜，他相信戈安洛斯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林杰从前方走来，卓胜蓝看着林杰走到他跟前准备说话。
其实林杰也相信戈安洛斯的吧，他只是怕理论上的万一，卓胜蓝想。
况且，卓胜蓝不久前顺带收了长喙鸟的执行清单上有尚虔棠的名字的这则小消息，更坚定了实行这个办法的决心。
“你对白塔做了什么？”卓胜蓝半开玩笑地问林杰，“让它引发一场地震。”
“那我们分析正确了，白塔应该震出了那个被美好未来封存已久的空洞。按照原路走。”林杰不苟言笑地说。
林杰只是做了他想做的事。他砍断了白塔里吊着阁楼的所有丝线，石制的桌椅和楼梯落进地板，正好是打开空洞的钥匙。叫宁晟的少年也在塔内，当时沉溺在亲吻一个头骨的眼眶，林杰到塔底查看时碰见了。于是林杰用刀挑了几个头骨放到少年面前，以免少年又来找茬。
一行人的原路是一条废弃的运输带的尽头，那里有一个长满荒草的洞口，本来是可以供幽灵出入美好未来的，美好未来在某天把它关上了，如今门又被翻了出来。
“宁晟还是那怡然自得的样子。”林杰走在最前方，不让人看见他的表情，忽地说了一句。
“停，别说他。”卓胜蓝不由得闭眼揉着太阳穴说道。“一提宁晟我就烦，想不让他发现我们的方法。”
“他也不比我们聪明啊。”林杰表面严肃地说。
戈安洛斯走在末尾，默默护送着他们。走到洞口前，林杰头也不回地对戈安洛斯说：“以后的任务，就到玛特那里去取，我们要很久以后才返回美好未来。我们不会消失，你也不。”
“知道了。”戈安洛斯说了一句。
天空又开始降下星屑，天快破晓了，戈安洛斯看着他们远去，直到肩膀上落了一层银光才走。口袋城内，还有幽灵在等他的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