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仍要继续下去的，他不能停下，于是站起身，划动船桨。
一半的天边已经明亮起来，那是生岸又出现了，每当乘客以各种方式下了船，天空总是割裂般的一分为二。
小舟轻轻飘荡，飘到了孤岛旁。
高远果然是消失了，否则，他不会那么容易就重回这孤岛。
摆渡者耷拉着脑袋，像是犯错的孩子。
大家都能看出来，他失败了，他没能拯救高远，但他们什么都不说，仿佛默契一般。
“还有谁时间紧急吗？”摆渡者问。
在没有得到回答后，摆渡者如释重负，他觉得自己终于不用面对那些死别了。
摆渡者看向人群最前方的施然，柔声问：“你要先离开这里吗？”
说是人群，剩下的人其实也不多了。
她依旧拒绝了，还是那句“不急。”
“那么，有谁想先离开呢？”尽管大家时间似乎都很充裕，但摆渡者仍不想耽搁任何时间，孤岛沉没将是他们这些有望生存之人的倒计时。
“既然大家都如此谦让，那就我先来吧，不会花很多时间的。”
那是一个四十余岁的男人，身材高大，体格健硕，脸上挂着胡茬，高挺的鼻子仿佛一道拔地而起的山峰。
他一瘸一拐地从人群中走到岸边，单腿一跃而起，几乎将小舟踩翻，着实把摆渡者吓了一跳。
“你小心点。”摆渡者急忙追上去，心有余悸地说。
男人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我叫陈凡。”
待小舟稳定一些，摆渡者这才登上小舟。
天边明亮了起来，那是生岸的范围在逐渐扩大，可数十秒过去，竟一点儿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那是头一次，摆渡者看见光明如虫蚁泛滥般扩展开来，贪婪地蚕食着黑暗，一副欲要将其吞噬殆尽的模样。
摆渡者高仰着头，他多么期待这一幕能永远的出现在他眼中啊，不觉间，眼眶竟湿润了些许。
到最后，黑暗只剩下天边的四分之一左右。
想必死岸也只能在那黑暗中苟延残喘吧。
陈凡也看着天边，他似乎不太理解摆渡者为何因此落泪。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我受的伤虽然不轻，但及时被送到了医院，而且只伤及了腿而已。”他拍了拍自己的瘸腿。
“医院？！”摆渡者瞪着眼睛，惊讶地看着陈凡疑惑的面容。
“你难道记得来到地狱之前的事情？究竟发生了什么？！”摆渡者激动地问。
陈凡却犹豫了些许，“不太记得，只记得受了伤，后来急救车开了过来，把我送到医院，然后就不记得了，应该是昏迷过去了，再醒来时，就出现在这里了。”
“你的意思是：你们这些人都是因为昏迷才来到地狱中？”
“大概吧……”
摆渡者恍然大悟，“我理解了，应该是发生过什么，让你们重伤昏迷而困于地狱，前面的桂枝婆婆、莫离和女儿、高远他们四个则更为严重，恐怕那时就已经死去了吧。”
自责又涌上心头，“所以即便我知道了找寻生岸的方法，终究还是没能拯救他们。”
陈凡轻拍了一下摆渡者的肩膀，借此安慰他。
摆渡者重重地摇晃了一下脑袋，“我们先出发吧。”
小舟在摆渡者的控制下，渐渐远离了那座孤岛。
摆渡者的思绪却未曾停下过。
视线依旧很差，可浅淡的橙粉色雾气似乎能让人心情平和，先前的压抑一扫而空，摆渡者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
恶鬼一涌而出。
它们散发的光芒远不及生岸那般温暖和惬意，毕竟那是伪装而来的，就像画中的火焰永远不能用于取暖一般。
“恶鬼来了，当心不要被其欺骗。”
陈凡似乎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甚至还有些好奇。
恶鬼们营造出一个看似圆满的家庭，父母健在、妻子贤惠、儿女双全，可那家庭却重重地压在了一个人的肩膀上，让他直不起腰，也站不起身。
那人抬起头，陈凡看到了自己那沧桑的脸。
随后恶鬼又展现出他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上班、工作、加班，回家路上在红灯前趁那一分钟猛吸一根烟，到家时已是深夜，妻子孩子已经睡了。
他不记得几天没有跟妻子孩子说过话了。
偶尔他会拥有一天假期，想睡个大懒觉，可总是提前被妻子叫醒去辅导孩子的功课。
当辅导完心神俱疲地瘫在沙发上时，又听见母亲和妻子的争执声，只好起身去调和。
没办法，挤在一个小小的公寓里，婆媳之间的争执根本无法避免。
“很累吧？”恶鬼说。
陈凡不语。
“当家庭的重担完全压在一个人身上，一定很累吧？”
“跳下来！结束你奔波劳累的生活。”
摆渡者看了那些压抑的画面，刚要劝说陈凡，只听见“哼”的一声轻蔑的笑。
他还疑惑声音是从谁嘴里发出时，高远已经张口。
“无聊的把戏。”
恶鬼们愣在原地，摆渡者布条遮住的表情恐怕也与它们无异。
摆渡者说：“你估计是唯一一个硬怼恶鬼的人了，其他人都会被恶鬼牵动情绪。”
陈凡只是用极其平常的声音说：“我不觉得自己多么不幸，我只是个平凡的人，过着平凡的生活。”
恶鬼们像谢幕后的演员，纷纷下了戏台子，似乎听观众的评价一般，饶有兴致地听着陈凡的话。
“我是很累，可是撑起那个家庭的绝不是我一个啊。
我的妻子每天带着两个孩子，家务全包，白天又要出去工作，辅导功课没办法呀，全家只有我学历高一些，我也希望宝贝孩子们好好学习出人头地。
我的父母早已失业，可他们总是不好意思闲下来，家里所有的重活基本都是父亲在做，母亲也尽己所能，只是不免会跟妻子闹些冲突，多正常呀。
你看，我们每个人，哪个不是尽全力支撑起这个小家庭呢？”
摆渡者赞叹地点头，并对其竖起拇指。
恶鬼们嘁嘁喳喳地咒骂，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那声音宛若指甲抓挠黑板的声音，令人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随后，恶鬼消失不见了。
摆渡者再划一桨，光明的生岸已然出现在眼前。
广阔的生岸一望无际，雪白的彼岸花在地面上摇曳着。
摆渡者心生感慨，想当初，他和莫离花了那么久、牺牲了那么多才找到那一片生岸，得来不易的心酸感跃然心头。
“我该怎么做？”陈凡问。
“登上生岸就好。”
陈凡离开小船，回头向摆渡者道谢，摆渡者也没着急离开，静静地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陈凡走在生岸上，那岸边果真如同白雪一般略微下沉一些。
陈凡转着身，仔细观察着周围，却只发现了遍地的彼岸花，他干脆蹲下身子，鼻尖凑近花朵，一股异样的芳香传出来，沁人心脾。
他的身体竟然慢慢浮了起来，不多久消失在了光明的尽头。
摆渡者知道，陈凡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