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问你,你可知道秦王回大业所为何事?”
“你可又知道,为什么秦王让你堵住河道?”
“为什么唐军数万忽然返回大业?”
“如果你说你想不到这其中的缘故,那么孤也就没有必要再和你说什么。”
沈宁连续问了三个问题,但苏胜才却一个也回答不上来。
这些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但却又下意识的阻止自己去想。
他是个寒门出身之人靠军功升迁至郎将,虽然一直没能真正的融入那些世家之中,但他却深知无论是大周还是大唐,最高的那个层面上才是真的冷酷无情。
兴业皇帝的帝位如何得来一直存疑,虽然人们根本就找不到什么证据,但依然有人津津乐道着各种传言,在他们看来皇位的继承只有这样才足够精彩。
苏胜才虽然才投降了大唐,但他却也不是个山村野人不知世事。
关于两位皇子争夺帝位的事如今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可这种层面的事他如何敢去参与?
“卑职……不敢想。”
苏胜才垂首道。他不说没想到,而是不敢想。
沈宁微笑着问道:“为什么不敢想?”
“那不是卑职能去想层面,不是卑职敢踏足的地方,卑职只是奉了军令做事,至于其他的任何事卑职都不清楚。”
“卑职做的只是本分事,只是……本分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满嘴的苦涩。
沈宁道:“你现在应该去尝试清楚一些了,因为你已经涉及进了这个层次。”
“虽然你只不过是沈世永摆布的一颗最无用的棋子,甚至可以说是一颗没有丝毫可惜之处的弃子。”
“但毫无疑问,今日你的战船横陈河中,你就已经参与进来,进来了就是进来了,不是你自欺欺人就能隐藏的,想挣脱都挣脱不开。”
苏胜才一怔,立刻冒出来一身的冷汗。
宁王说的没错,他一直自欺欺人的以为自己只是奉命行事,不去想那些事,本分做事的话不管日后是谁坐上那把椅子都不会难为他。
可自己心中难道不是隐隐存了赌一把的心思?
既然率军堵住了河道,那么便是站在了秦王这一边。
为的不就是日后秦王若成大事,那么自己也换来一份好前程?
可这想法他又一直在抗拒,自欺欺人的抗拒。
“孤不杀你。”
沈宁摆了摆手道:“因为你确实太弱了些,太渺小了些,孤杀你与不杀都没有意义,今日死的人不少孤也不想再添一个冤魂。”
“但你回去之后自己好好思虑,江山博弈这种事本身就不是你这种小人物玩得起的。”
“对你来说这是铤而走险,可你连走险的资格都没有。”
“卑职……明白了。”
苏胜才抬起头道:“卑职回去之后便写一份请罪的奏折,请殿下仁慈替卑职呈递陛下。”
沈宁摇头道:“你自己的事还是自己去做的好,这折子孤不会帮你带过去。”
“至于为什么你自己心里自然明白,但你能有这份心思说明你不是个笨蛋。”
“知道借孤之手来保命……但孤不杀你不等于就会救你。”
“卑职……明白了。”
前后两句相同的话,却是绝不相同的意味。
这一句明白了,他隐隐看到了希望。
后一句明白了,却是看到了绝望。
“你的水师你还领着,如果能立些功劳就算换不来一个前程似锦,换一个平安保命或许也不是没有可能,至于怎么立功……”
沈宁想了想说道:“孤终究还是不忍看着你这样一个将才送死。”
“来渊说过来之武老将军对你的评语,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领五千人马守一城便可挡十万雄兵。”
“今日孤指一条路给你,你要记住,不是孤怜悯你,而是孤尊重来之武老将军。”
“卑职明白!”
还是这几个字,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绝处逢生的喜悦激动。
“孤虽然要亲赴大业,但不日孤麾下大军就要进攻东都。”
“左升泰如今哪里还能挡得住孤之兵锋?”
“孤问你,他依然负隅顽抗你可知道他依仗什么?”
沈宁语气平淡的问道。
苏胜才想了想,随即认真的回答道:“东都之坚固,河北之援兵。”
沈宁赞许的看了他一眼道:“今日一战之后,你以为孤破不破得开东都之坚固?”
想起之前河道上接二连三的轰鸣,那腾空而起的火球,苏胜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垂首道:“殿下兵威,东都城防再坚固十倍也挡不住。”
“那么左升泰便只剩下河北之援兵了。”
沈宁微笑着说了一句,随即摆手道:“去,你不是个白痴,自然明白孤跟你说这话的意思。”
“卑职多谢殿下!”
苏胜才诚挚的施了一个大礼,然后心怀感激的离开了宁军巨舰。
他确实不是个白痴。
既然能想到有些恬不知耻的请求宁王救自己,那么他自然也知道宁王已经点明的事是什么,而且他也深知,除了这一条路之外自己似乎真的没有路可走了。
以军功换命……下了大船的苏胜才苦笑一声,心说这命保的将会何其辛苦血腥?
诚如沈宁所说,苏胜才在沈宁眼里只是个渺小的小人物。
他这个级别的人触碰到了那层禁忌只有死路一条,不管是沈世永赢了还是沈子城赢了,他都没资格再活下去。
沈世永若是赢了,苏胜才非但不会得到重用反而还会被灭口。
而如果沈子城赢了,那么必然会杀了他泄愤。
如果他不按照沈宁指出来的路去走,真的就只剩下了死路一条。
沈宁指给他的路虽然艰难坎坷凶险了些,但却最起码还有一二成的机会。
世间没几个人能淡看生死,最起码苏胜才绝不是这样的人,否则他就不会出来领兵,而是找个地方修行去了。
既然他想活着,就要拼。
沈宁之所以跟他这样一个小人物说这么多话,自然是因为有这个必要。
司徒惊云即将围攻东都,左升泰根本就挡不住。
段志玄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装傻,若是他拖宁军的后腿,他知道绝没有什么好下场。
只需按兵不动,到时候攻克东都洛阳的功劳自然也有他一份。
这道理浅显至极,他不会不懂。
沈宁的唯一顾虑便是河北窦士城的援军,如今徐一舟领兵战杜伏威虽然节节胜利,但还需时日。
十几万大军在徐一舟麾下,如今宁军的兵力差不多全都布置在东都外围,窦士城若是倾力南下,这一战就不好打。
但窦士城南下就要先过黄河,他不可能飞过来。
既然如此,苏胜才这个小人物就有成为大人物的机会。
沈宁指给他的险路,也可以说是沈宁在利用他。
从沈宁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开始,就是在逼着他去挡窦士城。
苏胜才手下还有三百条战船,还有一万多水师官兵。
相对于窦士城的兵力来说确实单薄了些,但只要在河道上,他的水师就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城!
沈宁用他,正是因为来之武的评语。
走出船楼,沈宁看着苏胜才那小船远去嘴角挑了挑。
如果说这是沈宁利用苏胜才的水师,其实倒不如说是一场交易。
苏胜才挡窦士城,沈宁保他的命。
河面上倒映残阳如血,之前激战洒进河里的热血早就不知道被河水冲出去多少里。
难得的能看到黄河上也有如此平静的一幕,也不知道是不是掩饰着河面下的波涛暗涌。
沈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感受着河风中的腥味和潮湿。
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注定都会流血。
他摇头笑了笑,心说自己今日怎么会生出这样孱弱妇仁的念头来。
毫无疑问,他所选择的手段虽然略微阴暗了些,也凶险,也难料,但绝对是流血最少的一种选择。
如果真就刀兵相向,拼来拼去两败俱伤,就算侥幸胜了……会损失多大?
这大地会满目疮痍,死多少百姓,毁多少良田?
他看着夕阳如血,喃喃道:“想来想去明着去抢还是损耗太大啊,虽然看起来那样壮阔豪迈些,可三十万大军就能必胜?”
“就算必胜,敌我加起来会死多少人?”
“五十万?一百万?两百万?”
“会毁多少良田?死多少百姓?”
“失去的毁灭的需要多少年才能恢复?”
“这些真伤脑筋啊……我要的不是壮阔豪迈,而是最后的结局。”
有人说无论什么事结局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精彩好看。
说这话的人一脸自得还以为很有哲理,若是沈宁听到一定啐他一脸浓痰。
扯他娘的淡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最起码拼过争过失败了也无所谓的论调跟狗屎一样恶心。
在沈宁看来过程比结果重要论者,其实都是傻逼。
结果,想要的结果,这才是重要的。
他自语道:“都是我的,所以我自己得心疼些。”
朝英登乘坐的小船靠过来,水手拉着船让他登上来,他脚步很快的上了宁军巨舰,等爬到最高处的时候显得有些气喘吁吁。
当看到沈宁转过身来看着他的视线有些诧异和挪揄。
朝英登讪讪的笑了笑道:“臣这段日子确实疏于练武,身子骨委实越来越差了些。”
“手头的事能交给下面人的,就放一些下去凡事亲力亲为是好的,但孤绝不会给你加俸禄。”
沈宁看起来很认真的说道。
朝英登失笑,随即快步向前道:“通闻府才送过来的密报。”
“秦大家已经登船,估摸着再有三四日便能到黎阳,她请示您是直接回大野泽,还是在黎阳等您?”
沈宁将密报接过来看了看道:“孤正要说这件事,派人回大野泽,调徐鸿雁领全部水师出泽来与孤汇合。”
“雄阔海的陌刀营,再加上伍招的锐金营都要登船,过黎阳的时候让秦大家随水师一起来。”
“再从黎阳选精兵一万登船……既然是要去大业赌一场,本钱自然要带得足一些。”
他看了看秦若薇密信中说老甄实在太老了些,有些受不了颠簸劳顿所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孤才不相信你会死,等了这么多年眼看着就有机会说出你守了二十年的秘密,你怎么舍得去死?”
他喃喃着说了一句,随即吩咐朝英登道:“请容若也随行上船,总不能让他真的死在半路。”
朝英登虽然主掌通闻府,却不知道那老甄到底知道些什么。
他甚至以为那是主公要挟沈原的一个手段,如果用的好了能顶十万大军。
如果他说出来这想法的话,沈宁一定会好好的讥笑他一番。
如果沈宁知道他这样想的话,一定会如此回答他:“一个知道些秘密的老头就能顶的上十万大军?”
老甄不是什么秘密武器,如果是那么也没有抵万军的威力。
他的作用,仅仅是解开最后那一层无情的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