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谓:“俯仰而用华语,方国之士也。”人又谓,若“这性但的”用久了,“则华夏不彰,其莫我知。”都是些废眼的墟话,便如蓝家的瓜葛般,不许口舌的风烟与新柳的垂意,只准藤蔓疯长自家放僻。非要讲倒也能得意趣,只是——
“汝等皆作文一篇,诗负丝纶,与民鳣堂。”
今之时岁,天有飞船地有卡too,仍《礼》《传》《经》《史》,还不如添几句爱琴海亚圣的金河之语来得亲近。没办法,总有人活在远古悠然的梦里,在那梦里,必半个性化的一类语缀也不能见,百年前的革 命,如今只是叛离、辱没、出卖而已。
——而说这话的,是位靠在朝鲜国自家部门辱没与出卖朝鲜人混了个旷古未有至今无存之“等子爵事国中男”爵等的宗伯。可他又确是个宗伯,中国的、此刻的,还是个文教部长文治院正。整个右道院墙里没人知晓这位八十 七岁的相爷为什么会晃着泰山般的一遭浑厚摇赴我们这西南辟地讲学,堂堂太子少傅的休假日就没别的正事可做,譬如好生想想为何在有着“品秩太滥”风论的如今还会出一尊八十 七岁尚在履职却无三孤三少殿台阁大学士之类正一品及上品秩的蜡样仙佛?
“他啷个上班?”
问这问题的国家公务员请用一用呀呼千寻谷歌搜虎,看看如今的文治院教学、文化、旅游及遗产保护几房寺司的长正监理,哪人没挂上个“领礼部尚书衔协掌青云宫詹事府”的前缀。缺了这中华语言的新兴,他陆秉奕别说痛心疾首,便是要维持一个足可搏动的活心,都断无可能。不讲话的世代,早随着识字者百之一二时代的亡没而变了形影。
可是尊长就是尊长。平日里与罗大让都能嘻哈叫声小辈的一些人在旬日间被两位从一品骂个透臭后亦不敢怠,一面为老宗伯张罗豪华住处与精密呼吸机,一面训告道里市上的公务员要好好作文、好好作人。“我些老太太生不了娃了,做不了人。”辽阳籍贯的统计所张主事讽了台上人一句,台上的达官也不敢回。“他哪是不跟老太太一般见识呐,张主事去年参了右道四个参议六本,被他老同学在京师帮瞧了四本!”普天下随处可见的讲书先生替我们解释了硬气与客气的缘由,便让一群趋行于国家公途的政府人员感叹其王朝兴衰、衰草残蓬来了。
“辽来!辽来!”
辽阳人来了,所以写文的讨论也被安静的嘲笑掩盖。写还是要写的,毕竟无论是公务员还是作家,写文皆是于其身份证件上注明并刻了法章的事业。
“看戏去。”
殷昌成都,羡肥饶于五津,溢律声于橖州。云棠以戏称名,所谓蜀曲一枝,天下垂眉。今日的古人也以戏曲舞剧为典雅的诗话——诗是小品,但小得高贵轻盈,长吐着书卷气——于是宗伯一挥心胸盘纬的长袖,令三十岁下进十一等公务员及上者与城内京册十四人中可告假的十三人随他览看大戏剧馆中为他特设的新编荦剧《畏舟海静》。
严维周,罗雪余,两个清国的浙东人,在云棠长度了没有辫子皇帝的时光。学部侍郎的后人成为了比春官更高百倍的太师,西河藩司则把其傲气与家财一并交付给日益淡薄的历史。如今的严门便如高若岷山的国之公基般巍峨,而素来鄙夷宦途、蜀人和荦学的罗雪余身后遗孽,则正跪在戏场侯府的台前檐下,蒙祖荫父匮数钱度日。严家吃今人,罗氏啃古旧,便是如此。
这戏很难看。不是台上江钟敏方大惺唱得不行,也非取选的南调旧声不合我意。谄媚:贴覆古意,敷衍今时,以此为戏骨,饶是关马郑白复生余言高马再世也救不活。写戏的人在巴黎度日,看戏的人提调着朝鲜往事。三十年代初,“彼时东京,霸府侈伪”,罗雪余受宣统诏入辫子朝廷釜山书房混了三月余薪水。今人皆知袁世凯垂盼海东,不谈一份事实:翁公只是沉湎于百年前青春岁月的旧事。罗雪余来去朝鲜,无人关心四十年,在别人的外交部执意复古用事、复六曹顺班次使总统总理衣冠自天朝授受的,没有遭遇半份危机,反倒是受了帝王表彰,自此于黯淡的中年登了大国礼部的花车,成了汉阳开京平壤人人追捧的名宦。
“此衣冠,中国之典,显学见察,犹称重耳!”
便然,可是,袁世凯何时效力过大明朝廷了?
“春秋大义,汝辈须知。”
《春秋》我氏传云:“观棋不语,看戏止声。”《春秋》公羊传云:“再不闭嘴,给你一拳。”可拳头是不能给的,七十岁的打死个九十岁的,还各个是人面鬼心的士大夫,这样的事,怎么好判呢。
戏外要学《春秋》,戏里也要看《春秋》。
新国家的科举早大不一样了,现在的卷子比阮元戴震最完美之绮想还更丰艳,可国子监考试仍必考诗传,毕竟它们好读,饶是荒废科途的老兵家子也会长久地喜欢。“‘秦伯伐晋,济河焚舟’,故而畏之。”克生斯域,维周之桢,故畏舟而行,守以臣节。这也不错,可山长春侯的对侧是重云苦重、霜海余雪,是绝弃程朱又回环唐宋的旧影新人,这两人在近现代儒林里那副错乱、纠结的模样,岂是一番“文人相轻,实则重之”的议论可付的?
“梁侯好学问,我辈轻薄人。”
严之桢掌过京师大学堂与学部,曾出历英德自学过法语拉丁语,“不欲以学问存世”地治了几部历史地理著作,罗海静看似乘乾嘉气象一心治浙东诸典,实际上用事藏心到被罗振玉讲作“不肯屈身之郑太夷”的境地。便如心理二学,在阮戴眼里,都是弃古,在康章陛下,全是伪言,可那样的争斗与求是却不离任何一层现实。于他们这般人,连“矛盾”亦只是个悭吝小觑的陋词,而我们的宗伯则不知,还一口一个“此人可惜,此事昏明。”
“魁首出身的礼仪学史大家宗伯,在离了他的戴家刘王之后,也只是个说浑话的老朽人。”
“啊?叶老?啥子啊?”
“我说我有点饿了,小李你把你爆米花分我一点。”
“君等贤良,随我一燕去!”
老头子也有性欲吗——看见跟在九十岁老头身后的俊彦们,七十岁的老头子想到。七十岁且有着,那九十呢?这里的七十有着,别处的七十呢?
戏人,曲家,宦生,还有不能解其风情的百样人。
“这就下班了?”
“想屁!你们都回去。”
“我有事。”
“你哪——啊,叶大夫您随意。”
随意的人,随官意的人。这里有随民意的人与事吗?我不知道,当是有的。
“桂禅之后老子一分都没留下来。”
戏院前的假花绽着自白蓝入深绿的暗虹。
“最近超额指标是不是太多了?”
晚霞时段的黑天笼着闪烁又争执的车笛。
“叶中顺,您说这风向是否有些不对?”
一位不知姓郑或姓征的东南音内务署理,与我讲着恢弘错乱的海潮大势。严太师,联名信,自杀的贵胄,突然辞职的内阁高官,大法官与宗伯莅临太师府下,还有坊间常谓的陶山侯。
“这陶山侯究竟是什么?”
“您不晓得呀?这个陶山侯是……”
暧昧不明,捉摸不清,性状无元,里实任随个宋唐汉魏晋。
“是个鬼。”
鬼。
“是陛下要捉拿的鬼。”
陛下要捉拿的鬼。
“就是革命嘛。”我自言自语到,鬼知道那个柴棍口音的人去了哪里。鬼知道么?鬼知道吧。
回家之后,家里却只有外人。
“是啊。”
回家之时,电话另侧的人声仍借着耳机的孔隙响动。
“你说什么?没弄错吧?”
在阴魂未散的张义亨抬着声音问向我时,我亦用相似甚而更高奇的调门对信号那端的郝大幸吐出同样一句。
“他怎么还在忙他那些破事呐,呵哈。”
“你没听错。我早确认过无数次了。”
“人家就靠这个领几口饭钱,你以为都像你那么运气好呐。”
“你说严尉之要见我?我?”
然后,于烦闷的噪音外,自然且刻意地,着重了两份人称,两类代词。
这时背景沉默了。
“是。叫你问候之后不必报名,径直往侯府后院去就是。”
“还说是受皇帝委托?”
“委不委托我不知道,反正说了‘此间有帝意,告弟切勿推辞’。”
噪音们又吵嚷起来,且亦非对卖给他们的瓜子肉干妄加评判。
他们是瞧不上我的,所以我之后也得把事情化小到能让他们接受的口径上。
我是瞧不上太师与君王的,所以我此刻不断在告诫自己需要抑制住电视上的贤大夫们才会有的报国热忱之心。
但我不可能没有那样虚荣、谄媚又自觉崇高的心情。
因为我终究是奴颜婢膝的知识分子。
因为我终究是期望改天换地的士人。
“即便是孟子,大概也会感激魏齐霸者的召见。”
哪怕只是,哪怕只是替这些史书中的巨人,扇一扇不知从何刮来又会吹向何处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