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它就以维护主权之名借机封锁对面，最后引爆了战争，”听完和历史书上截然不同的叙述，自幼被灌输的东西在可以从现实中感知且逻辑自洽的真相面前失效了，这位男生已然对那段历史开始有了自己的理解，“然后用谁也没想到的速度一败涂地。”
“其实战前，几十年打交道的过程中，尤其看到它在六十年前北方那场战争中的表现，曾抱幻想的东方已经完全清醒，这就是个绝对权力凌驾一切美德、人性和良知之上的反文明国家，绝不能让堡垒历史上覃灭六国的悲剧在世界范围内重演，如果说几千前，这里尚未有机会生长的文明还不是野蛮强权的对手，那么现在，形势已经完全反转，文明世界只要不犯天大的愚蠢，野蛮强权就绝不可能是它的对手…”
“强权为了保证自己的绝对权威，必然要消灭国民的独立思想、勇气和良知，所有人性中的光明都是它的敌人，因为它只允许国民有一个主人，决不允许人性中的光明让个人拥有独立自主的力量、思想和勇气，决不允许每个国民自己做自己的主人。”教书先生话音未落，一位刚来不久的男生就按捺不住义愤脱口而出，“这必然导致国民成为奴民，成为行尸走肉，而这样的物种是没有创造力的，更不会有理想——它们所谓的‘理想’充其量不过是欲望，什么房子、票子、马子、做人上人…它们不可能推动文明，它们充其量只是人类的生物下限。但这就是绝对权力最喜欢最需要的土壤，它自己消灭了自己发展的可能，它天然只会在存量里靠野蛮一支独大，它天然无法养成能长出增量的土壤，技术上它的天然上限是文明世界给出的，那时改良开放带来的高速发展其实就是大规模抄袭文明世界的发展果实，还一直厚颜无耻把所有功劳都贴到自己脸上，只要文明世界封锁它获得高端科技的途径，它就绝不是文明的对手。”说到这儿他才后知后觉之前教书先生话只说到一半，顿时脸上泛红，“呃，呃…真对不起，打断您了…”刚才的行云流水一下变成结结巴巴。
教书先生笑了笑，“没事，同样的话你说我说都一样。”男生话中的偏激情绪不着痕迹间被化去，又保护了他的理性、独立思考与礼貌，还有单纯，“请继续吧。”先生抬手相邀。
单纯男生脸更红了，只是不再那么尴尬，毕竟被善意调侃，难为情也不失温馨，“嗯，我说完了，真的没了，您来吧。”虽是大学生，此刻却像个小学生。
教书先生歪了歪头，“听你刚才的话，我觉得你说的那种土壤也许已经慢慢变了。如果真那样，三十年前的血就没有白流。”一直以来，官方叙事都把三十年前牺牲的人定义为抗击东方、捍卫主权的烈士，但在堡垒之国，人们即便无法对这种伟光正叙事加以深究，也早已日渐无感，可先生这话却触动了人们心中某根弦，让那些牺牲与自己内心隐约向往的东西有了真实联系…
“那您的意思是先烈们的血原先是白流的？”这位高中年纪的男生显然对两人的言论不服，认为有亵渎烈士之嫌，“我们靠自己就不能搞出高科技？这些年我们那么多科技进步、科研成果都是假的？”男生越说越愤怒，“我们追求民族复兴，维护主权就错了？！”这愤怒不光指向对方，似乎也针对自己，因为自幼被灌输而坚信的东西，听到这场街边讨论的短短时间里已隐隐动摇。
“那什么是‘民族复兴’？”单纯男生已经从难为情中平复下来，并没有被愤怒影响，甚至正是高中生的愤怒让他愈加平静，就像看着并不遥远曾经的自己。
高中生略一愣，“当然是国家强大，收复领土，完成回归，让我们的民族重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那人呢？每一个个人。”
“当然是为国家强大出一份力。”虽然说的是教科书式的话，但少年是发自内心的。
“那国家是什么？”
少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相比灌输中默认的“权是国”他也更认同家常装教书先生之前说的“人是国”，虽然前者是自幼习染，后者是第一次听到。
单纯男生也看出了少年心思，对那个不言而喻的答案，他接着问道，“那强大又是什么？”
少年瞪大眼睛，比之前更想说些什么，可对“人是国”的认同已在他心里动摇了那套被灌输的现成理论，让他怎么也说不出口那套理论背后暗示的实质。
“强大就是说一不二？就是唯我独尊？就是万邦臣服？”单纯男生替少年说了出来。
见少年哑口无言，单纯男生追问道：“这是权力的强大还是人的强大？如果是人的强大，怎么会让权力唯我独尊？如果是权的强大，人成了什么？”
堡垒之国历史上不是没有“强大”过，这些都是历史教科书上浓墨重彩的段落，但这些“强大”从来都是以权力为本位的——什么开疆拓土、万国来朝、四海升平，而从不是人的强大——人的思想、精神、人格、信仰以及由之而生的文明。这种叙事本就是权本位意识形态的产物，通过教育灌输给孩子后又在无形中强化着权本位制度，让它在堡垒之国永远居于统治地位，让堡垒之国的历史永远走不出轮回。
“那…什么…才是强大？”一边还没走出被灌输的权本位观念，一边又对“人是国”有所认同，内心的矛盾让少年的提问既像反问又像询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