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者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不仅身上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一些,就连那船桨都更轻、更得心应手了。
尽管莫离终究还是沦为恶鬼,但她所牺牲的一切,都将展现出其无穷的意义。
这不正是母爱的力量吗?无声却又壮烈。
摆渡者永远不会忘记莫离的伟大:她笑着,跌入深渊,却托举起家人的未来。
小舟轻快地穿破迷雾,抵达孤岛。
施然第一个扑过来,她问:“花了这么长时间,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你的脸上怎么这么多血渍?可是看你的动作又不如之前那般沉重。”
摆渡者连连点头,语气中掩饰不住的激动,“你相信吗?奇迹!奇迹发生了!”
其余人也围了上来,面面相觑。
摆渡者继续说道:“圆圆可以活下来了!圆圆能跟他的父亲团聚了!”
周围炸开了锅。
“圆圆不是已经无力回天了吗?”
“是啊,天边只有死岸。”
“要不怎么说是奇迹呢?”
施然也夸赞道:“真是多亏了你呢,一定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难吧?”
摆渡者只是摇头,“不是我的功劳。”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嘁嘁喳喳的讨论声,他说:“我也能活下来吗?”
摆渡者愣在原地。
男人继续说着:“我不想死,可我……”
透过一层厚厚的眼镜片,可以看到他的眼中也只有那无尽的暗黑而又血腥的浓雾。
他看了看自己黯淡的双手,他就要消失了,赶在孤岛沉没之前消失。
孤岛沉没,岛上的人会沉入冥河化为恶鬼,可他若是在孤岛沉没之前消失,又会去往哪里呢?
没有人知道,大家也都默然不语。
摆渡者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拽到小舟上。
“我会尽力的,现在就出发!”
小舟甚至还未稳定下来,摆渡者就撑船远去,小舟在水中摇晃着,好像很快就会翻船。
男人瘫坐在船尾,仿佛被抽走了骨头,半透明的身体同时还在剧烈颤抖着。
摆渡者为了缓解他的恐惧,便同他说起了话。
“你叫什么?”
“高远。”
“你很怕?”
“没有人不怕死。”
“有。”
高远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摆渡者,一如摆渡者先前看向桂枝婆婆或是莫离的眼神。
摆渡者意识到说这话是不合适的,急忙改口:“我是说,死亡固然恐怖,可那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
“可是不该是现在,我还年轻,三十几岁而已!死亡断绝了我的一切!”高远的语气有些激动。
摆渡者有些意外,就他看来,高远比三十多岁的人要沧桑多了,鬓角甚至都隐隐泛白,疲态极像一个年过半百的人才有的状态。
摆渡者却说道:“是,我会尽力的,你现在要做的,是怀揣着强烈的活下去的意志。”
摆渡者没有细说,他怕高远接受不了那渺茫的概率。
高远的身体似乎更黯淡了。
“你还剩多长时间?时间结束了你会怎么样?”摆渡者问。
“我不知道…”他抱着自己的肩膀,好像很冷的样子,“但我感觉越来越近了,在那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行至浓雾深处,恶鬼们出现了,似乎赴约一般永不迟到。
高远诧异地看着从茫茫黑水中涌现的黄白色光点。
摆渡者没有停下,始终划着船,寻找着那一点生岸所在的位置,只要乘客心怀希望,恶鬼们是无法阻拦他们前进的。
恶鬼们保持相对静止,没有任何参照物,摆渡者有时觉得他们就只是在原地踏步。
但他很快就注意到迎面而来的风可以为他所用。
看样子,高远也绝不甘于就那么死去,摆渡船根本无法穿破浓雾到达死岸。
这也方便了摆渡者,当感受不到风时,那就一定是错误的方向,他就立刻调转船头。
摆渡者嘀咕着:“这样下去,说不定会意外地顺利。”
恶鬼们慢慢浮出,水面以上的部分逐渐被柔和的光芒笼罩,直至全身上下都飘至水面上时,光芒也亮到了极限。
“那些是什么?”高远问。
“恶鬼。”
“索命的恶鬼?”他问,旋即摇摇头,“我已经死了,我们几个时间紧迫的人都已经死了。”
说罢,他又颤抖起来,只是,他的恐惧来源似乎不是那些恶鬼。
“你是说,剩下的那些时间充足的人就都有希望活下去?”
高远捂着脑袋,“是啊,是啊…我好羡慕,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恶鬼们变换着形状,可终究没有变成任何人的样子,保持着大概的人形,在此基础上一直杂糅变化着。
“怎么回事?”摆渡者也看愣了,“按道理,它们应该会变成你的至亲之人,用那些美好或刻骨的回忆,引诱你跳入冥河与它们为伴啊。”
“那它们可白费力气了。”
摆渡者看向高远,高远的眼神迷离,像是不知道该看向何处一样。
“为什么这么说?”
“我没有亲人,父母早逝,没有兄弟姐妹,也不曾结婚生子。”
摆渡者恍然大悟。
恶鬼们褪去那失败的伪装,周围忽的又暗了下来。
但恶鬼并未就因此离去,它们围着摆渡船,轮流说道:“不用再挣扎了,生岸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就找到。”
摆渡者好意隐瞒的事就这么被恶鬼抖露出来。
“那孩子的妈妈牺牲了自己,成全女儿,这才让奇迹发生。”
“而你,你凭什么?”
“活下去的欲望?”
“可是,就连蝼蚁都会在你的指尖拼命挣扎。”
“奇迹在它们身上出现了吗?”
摆渡者对它们的话充耳不闻,只是依旧划着船,也频繁地变换着航向。
高远的恐惧却进一步升级了,他几乎是要把自己的脑袋隐藏着小舟内部,可这摆渡船实在是太小了,不足以遮蔽他的身子。
高远便捂着脑袋,魔怔般地重复着:“别说了,别说了……”
恶鬼全然不顾他的哀求,仍旧发出刺耳的声音。
“奇迹,不会总是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