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响,夜的墨色如浓稠的潮水,将阖州城彻底淹没。
白府深深,黑暗笼罩着庭院,只有老爷夫人的主宅,尚还透出点点的光亮。
屋内,烛火摇曳,白老爷孤身一人坐在木桌前,眉头紧锁。他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引,紧紧黏在眼前那几张精美的名帖之上,似乎正在其中搜寻着什么。
“老爷,夜已深,早些安歇吧。” 白夫人侧卧在锦帐之内,透过那半掩的床帏,望向丈夫那略显疲惫的背影,柔声说道。
“唔……” 白老爷却对妻子的呼唤置若罔闻,当下头也不抬,双眼依旧死死盯着桌上的名帖,像是看待了不得的宝物,不容分心。
“老爷。” 白夫人轻轻叹了口气,提高了些声调,见丈夫仍无反应,便缓缓披起绣着睡袍,莲步轻移,悄然走到丈夫身旁。
“怎地还不睡?可是遇到烦心事了?” 白夫人目光中满是关切,轻声问道。
“嗯,你瞧瞧吧……” 白老爷眉头拧成一个 “川” 字,微微叹息,随后将手中名帖缓缓推向妻子。
“这…… 江陵李家大公子李云卿,河北陈氏家族大公子陈啸云,还有兵部尚书的大公子许俊杰,这,这些个青年才俊,怎的都把名帖递到咱们家来了。”
白夫人看着名帖上的名号,逐字念出,念到关键处,眼神骤然一凝,一丝惊讶从眼中一闪而过,“这些人莫非是?”
“不错。” 白老爷神色凝重,微微点头。“他们皆是来向咱们家的槿儿提亲的。”
“哦。” 白夫人轻应一声,随即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原来如此,我倒忘了,槿儿今年已满十八周岁,按说,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老爷,槿儿的脾气你也知道,我……” 白夫人面露惭色,想要解释一二。
“好了好了。” 白老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道,“别忘了我是她父亲,她那性子,我怎会不清楚。正因如此,我才更得抓紧时间,给她择一良婿。今日在后堂,她的表现你也瞧见了,再这般下去,她的性子只会愈发野,指望她自行收敛怕是无望,倒不如让她早些嫁入夫家,好好磨砺一番。”
“老爷所言极是,只是…… 事出突然,咱们是不是该跟槿儿提前商量商量,也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白夫人想了一下,斟酌着说道。
“跟她商量什么!”
白老爷拍了下桌子,眼睛瞪得溜圆。
“婚姻大事,向来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她一个女儿家擅自做主。若依着她,只怕她要玩到六十岁才肯考虑婚事,到那时,我怕是早已作古,她也成了老姑娘,无人问津。”
“原来如此...... 难怪老爷今日对槿儿发那般大火,想来都是一片苦心。” 白夫人似有所悟,随即话锋一转,“既然如此,在这些青年才俊中,老爷可有看得上眼的?”
“谈不上看不看得上眼。” 白老爷闻言,语气稍稍缓和了些,“你既已看过名帖,便该知晓,这些青年皆出身名门。论家世,与咱们白家相比,亦是伯仲之间。虽说未曾谋面,但我想,这般门第培养出的子弟,人品想来不会太差。反倒咱们家槿儿,胸无点墨,不识大体,真要见面了,还指不定是谁瞧不上谁呢。”
“瞧您说的,咱们槿儿虽说性情有些乖张,可品貌却是一流。不是我这当娘的自夸,凭槿儿这容貌,只需稍稍妆扮,便是放眼整个阖州城,也难有人及得上。” 白夫人听不下去,忍不住化身为护犊的母兽,出言维护女儿。
“哼,她也就剩这点资本了。” 白老爷仍是不客气的泼着冷水。
“不过,一时间,有这么多家公子看上咱们槿儿,我这当娘的还真有些始料未及。” 白夫人幽幽叹道。
“这是你的妇人之见。” 白老爷瞥了她一眼,神色傲然。“来提亲的人固然不少,但你真以为,他们皆是冲着槿儿来的?依我看,这些人里,至少有一半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递上这拜帖。”
“是,老爷在朝中地位显赫,人脉广泛,家中稍有动静,总少不了贵人关照。” 白夫人趁势夸赞丈夫一番,接着说道,“为妻只是觉得,突然冒出这么多人提亲,虽说为白家添了光彩,却也给咱们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女儿只有一个,倘若槿儿心血来潮,与某家公子看对了眼,那其他几家公子,岂不是要败兴而归?他们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又都是达官显贵,咱们究竟该如何行事,才不至于厚此薄彼,既能把事办得体面,又不得罪人呢?”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 白老爷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我正是为此事犯愁。”
“官场上的人情往来可不比别处,半点马虎不得。古人云,高处不胜寒,这话当真不假。想当年,我在岳父帐下做个刀笔小吏时,还不觉得如何,如今官居三品,反倒愈发谨小慎微。”
白老爷微微叹了口气,话语中再次透出一抹坚决,:“工部尚书曹成与我向来水火不容,先前我在官场的分量尚不如他,倘若槿儿能被兵部尚书的大公子选中,那我白氏与许氏联手。到那时,他还怎敢与我作对。”
“许家虽是名门,但其家族尚武,许公子自幼从军,脾气想必不会温和,槿儿那性子又是顽皮得很,我怕咱们槿儿与这许公子并非良配……” 白夫人面露忧色,彷佛说话之机,便已预见了女儿婚后的生活。
“无妨,还有河北陈家。” 白老爷却是兴致不减,换过话茬,继续说道,“陈家虽非官宦世家,却家底雄厚,基业庞大。去年四月,陈光达的女儿陈蕊被皇上选中,封为嫔妃,如此一来,他们陈家可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了,槿儿嫁过去,也算不得屈就。”
“这般人家,规矩定是繁多,槿儿怕是受不得这份拘束。” 白夫人蹙眉说道。
“那江陵李家呢?” 白老爷拿起另一张名帖,指给妻子看,“李家是江陵世家,根基深厚,德泽乡里,向来为河下一带所敬重。大公子李显,说来也巧,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看着颇有几分才气,模样也称得上俊雅。”
“男人家,模样周正些便足矣,何须太过俊俏,省得在外拈花惹草。”
白老爷接连提及数人,白夫人总能挑出毛病。
他又拿起一张名帖,沉声道:“此人名叫温子清,是我白某人的学生,论家世,自是比不得先前几位公子,但其人颇具武略,如今在安南总兵梁庭均手下任职,你觉得如何?”
“这人还好。” 白夫人轻轻点头,可下一刻,她又话锋一转,“只是吃了当兵的饭,往后便要冲锋陷阵,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槿儿跟了他,哪能过上安稳日子。”
“这也不行,那也不好,我看你就是想得太多。” 白老爷脸色骤变,仿佛被点燃的火药桶,忍不住拔高了声调。
他满心期望妻子能与他站在同一阵线,可妻子态度总是模棱两可,说着说着,便又不自觉地护起白槿宜,这自然引得他满心不悦。
白夫人向来慑于丈夫的威严,被他稍一恫吓,登时噤声,不敢再言语。
两人沉默了一刻,还是白老爷自知失态,于是轻轻放下脸色,略微缓和的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我也不愿委屈自家女儿……”
“这样吧,我答应你,不管对方家世多优渥,后生多出众,只要槿儿不点头,我便不会勉强她。”
白夫人终于点了点头,轻轻叹了口气,自古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丈夫能如此说,已是做出极大让步。
“我还要多准备准备,你先歇着吧。”
白老爷似是倦了,草草交代完,便挥挥手,示意妻子去安歇。待妻子转身离去,他才就着昏黄烛光,静静翻看着桌上的名帖。
烛火明暗摇曳,他的目光却灼然如故,彷佛透过了这些手掌般大小的名帖,看到了家族远大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