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白槿宜晓得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哼,不就是弹琴么,虽说本姑娘的琴艺难比歌坊里那些个弦师的精湛,可在茶馆里博众人一乐、赚几声喝彩的本事还是有的。况且,父亲平日里忙于朝堂政务,又并非精通音律之人,我随意拨弄两段,想必也能糊弄过去。”
这般想着,一股豪迈之气瞬间在她心间涌起,刹那间,白槿宜仿佛又变回了马球场上那个风驰电掣、傲睨众人的巾帼豪杰,差点就要撩起裙摆,大步流星地朝着放琴之处奔去。
“小姐,快把裙子放下……” 忽然,一个细若蚊蝇的声音在她耳畔急促响起,短暂而又急切。
“啊!” 白槿宜猛地回过神来。这是寸心的声音,她是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在父亲面前暴露了男子般的做派。所幸,此刻父亲正低头悠然饮茶,全然未留意到她俩这一番小动作。
没奈何,白槿宜只得重新变回女子学堂中那个对镜梳妆、满口女德的 “好学生” 模样。“这般走路,可真别扭。” 她暗自腹诽,双手交叠身前,莲步轻移,袅袅婷婷地向琴案走去,一边走,一边在心底不住提醒自己千万小心,莫要踩到裙摆。
“为父所出的题目也并不难,你就弹一首《紫芝》吧。” 待她端庄落座,白老爷便不紧不慢地抛出了考题。
《紫芝》?这曲子倒是不算高深,其大意乃是女子向心仪男子倾诉绵绵爱意,表明愿如芝兰般相互依偎,白首偕老,于学院所授女子琴艺诸般曲目里,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首。
可白槿宜却着实被这首曲子难住了。在学院时,她便觉得此曲太过缱绻缠绵,满是辗转哀怨之意,缠得人心生厌烦,因而私下里常斥之为 “靡靡之音”,平日里自然极少练习。谁能料到,父亲大人偏偏挑中了这首她打心底里瞧不上的曲子。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箭已在弦,不得不发。“铮……” 白槿宜极力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双手稳稳悬于琴弦之上,继而有板有眼地弹奏起来。
只因久未练习,弹奏过程中难免显得生疏,好几处曲谱在脑海中已然模糊不清,不得已,少女只能用别的音调勉强替代。即便如此,这首中等难度、原本无需太多技巧的《紫芝》,从她指尖流淌而出时,仍是磕磕绊绊,就像一条受阻的溪流,毫无流畅之感。
在白老爷的注视之下,足足过了半炷香工夫,她才总算将这首恼人的曲子勉强弹完。至于弹奏水准究竟如何,单看大堂内众人的反应,便一目了然。
琴声戛然而止时,堂外的鸟雀都突然哑了。白夫人的茶盏停在半空,晴翠低头盯着砖缝,唯有父亲目光灼灼,死死咬住她发抖的指尖。
厅堂之下,一片死寂,唯有古琴的袅袅余音在空气中萦绕,再无半分其他声响,众人一片缄默,好像都被定住了一般。
毫无疑问,白槿宜这次算是彻底演砸了,她自己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白夫人微微蹙着眉头,似在思索什么,而身为考官的白老爷,脸色竟出奇地平静,没有露出半点情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吞噬白槿宜之际,白老爷终于再度开口发令:“晴翠,把琴撤下,备好文房四宝。”
“是。”
“我要考考小姐的词赋。” 他语调冰冷,听不出丝毫喜怒,可白槿宜却莫名感到脊背发凉,像有一股寒风顺着脊梁骨往上蹿。
作为女儿,她最是了解父亲的脾性。通常而言,白老爷越是怒火中烧,表面便越是冷静,恰似雷雨前积聚的乌云,阴沉压抑,看似平静无波,内里实则酝酿着狂暴的风雷,只待那爆发的一刻。
琴曲弹奏完毕那一刻,白槿宜已然心如死灰,同时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只等接受父亲的斥责。没成想,这场 “噩梦” 才仅仅开了个头,父亲的考验,还远未结束。
不消片刻,笔墨纸砚便整齐地摆放妥当。这一回,白老爷并未在椅子上安坐,而是起身踱步至堂下。
“槿儿,你的琴艺为父已然知晓,眼下,我还要考考你的词赋,可有疑问?” 白老爷的口吻不无客气,仿佛是在与人商议,可他越是这般,白槿宜心里就越发没底,只能轻轻摇头。
“并无…… 女儿自当遵从。”
“好。” 白老爷微微挥手,转过身去,侧身面向她。
“元代书法家赵孟頫,博学多才,文采斐然,其妻子管道昇亦是才情出众。有一回,赵孟頫动了纳妾的念头,管夫人为表心意,特意作了一首词,此词语句优美,暗藏机锋,一曲作罢,便彻底打消了赵孟頫纳妾的心思。寻常女子遇到这等事,大多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使些泼辣手段,逼丈夫就范。可管夫人却巧用智慧,化解了危机,其做法,值得后世借鉴。”
言至此处,白老爷话锋陡然一转,目光直直投向白槿宜:“你如今已长大成人,日后总归是要嫁为人妇,有些道理必须明白。为父便考你默写这首《我侬词》,若没有疑问,就开始写吧。”
“是……” 白槿宜机械地应了一声,脑袋里却如一团乱麻。“赵孟頫是谁?管道昇又是谁?哦,想起来了,这俩人好像是元代的名人,是夫妻关系。至于那首《我侬词》,怎么写的来老,嗯,好像…… 大概…… 是这样吧。”
她绞尽脑汁,思绪纷乱,提笔落纸,竟还写得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写罢,“啪” 的一声,将羊毫搁在案上。“父亲,女儿写好了,请您过目。” 白槿宜壮着胆子,抬头瞥了父亲一眼,小声说道。
白老爷不发一言,俯身审视,起初神色尚还平静,才看了不过两眼,眉头便紧紧皱起,再瞧几眼,整张脸已然铁青。
“岂有此理!” 终于,他怒喝一声,一巴掌重重拍在书案上,巨大的声响在大堂内炸开。惊得众人心中一颤。
“这就是你写的词?” 白老爷怒目圆睁,气得身子直打哆嗦,极似一只被激怒的雄狮。
“是。” 白槿宜嗫嚅着答道。
“好,你自己读一遍!”
读就读!白槿宜心下不以为意,随即顺着父亲的意思,如实读道:“你侬我侬,忒煞多情,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
“扑哧……” 没读两句,堂上便传来丫鬟们的窃笑声。丫鬟中有几个读过书的,一听便知,白槿宜这首词压根儿不是原作,而是东拼西凑、胡乱搪塞出来的。
白夫人的脸色同样难看至极。作为母亲,她只晓得女儿平日里贪玩好动、玩世不恭,却没料到,自家女儿在学业上竟如此不堪,莫说音律,就连一首完整的词都写不出来。
原本庄严肃穆的堂会,在白槿宜这一通胡搅蛮缠下,瞬间变得荒诞不经,而她还在那儿没心没肺地念着……
“别念了!” 白老爷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声断喝,打断了她的诵读。
白槿宜浑身一抖,顿时噤声。
“……”
白老爷深深地凝视了女儿两眼,接着便毫不留情地数落起来:“槿儿,为父知道你天性活泼,生来便与别家女子不同,为父也不愿过分苛责于你,只是想教你守好女孩家的本分。我送你去平章学院,是盼你好好学习女德,将来能嫁个好人家。可你瞧瞧,你都学了些什么?先说你的琴艺,弹得那叫什么琴?轻重不分,平淡无奇,活像禅房里和尚敲木鱼。再看这首词,你写的这叫什么玩意儿?这是《我侬词》?这分明是《破阵子》!你在学院到底是怎么学的?两首词都分不清了?”
“槿儿没错!”
白老爷的斥责一句接着一句,白槿宜的倔脾气也上来了。
“《道德经》有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可见学了也未必有用。至于词赋,哼哼,赵孟頫与管氏本是汉人,却甘愿在元人统治下当顺民。元人残暴,这俩人不思推翻暴政,却成天琢磨些娶妻纳妾的琐碎小事,实在让人难以赞赏。说起伤春悲秋,南唐后主李煜堪称一绝,可他的词跟他本人一样,华而不实,最后落得个亡国下场。依我看,他们都是一路货色,只会贪图享乐,不懂得居安思危,哪比得上辛弃疾?杀敌报国,那才是真英雄!”
白槿宜鼓足了劲儿,索性趁此机会,把心底的想法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你…… 你…… 你简直强词夺理!” 白老爷显然没料到女儿竟敢当众反驳,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一只手指着白槿宜,另一只手捂着胸口,连说了好几个 “你”。
白槿宜并非不懂得察言观色,见父亲这般模样,心里也觉得惭愧。可她骨子里的傲气作祟,仍是不愿低头认错,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堂下,直到母亲走上前,搀起了父亲。
“槿儿,你…… 唉。” 夫人看了一位女儿,轻轻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她向来很少管束女儿,也知道女儿几乎从不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