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时节的午后,天色蔚蓝,风清云淡,日照金光。
陇上城远郊山川绵延,青黄相间,一片灿烂景色。
一队车马在山间蜿蜒行进,主车外饰呈白金色,简单而不失尊贵,若仔细辨认上面纹样,便可知此车非显朝之物。
车厢侧边的小窗里探出一只纤长的手,揽起白色的纱帘。
一道目光从帘后望出来,循着这目光的方向朝车里看,目光的主人乃一衣饰华贵的妇人,二十四五岁,作异域打扮,但看那眉眼鼻嘴,却又是中原人士。
除她之外,车上还坐了一个男人,蜷发碧眼,浓眉薄唇,与妇人年纪相仿,正是来自奚赫国的怀信郡王赫连葛尔·丹·喀拉哈斯。
车上妇人,便是数年前为国出降奚赫的高月长公主李沁喜。
从喀拉哈尔到陇上要走两个多月,从车马进入显朝国境起,便有显朝兵士于头尾随行护送。不知是否是多虑,赫连总在想,这些兵士会否让李沁喜想起故人当年。
这趟从喀拉哈斯过来,也许走的就是当年她来时的路,她总往外看,是否就在回忆往昔的点滴?
若是以前,他遐思过后就会极有把握地想,她终归是他的王后,不论她心里如何,此事都已是定局,然而越深入她的故国,越靠近她的过往,他心中便越有种难以忽视的忧虑——倘若她到了亲人身边后,再不愿与自己回去怎么办?
假如那样,他便永远是孤单一人了。
三个月前,他与母亲爆发争端终至决裂。彼时,丧妻丧子之痛令他失去所有理智,再也无力去管任何,所有的后续收尾都交给李沁喜去办,她不负所望,对外体面地把太后迁至太珠里,免去臣民责问,让他得以躲在她背后得一丝喘息。
在那不久后,一道圣旨降临,显朝新帝宣布将于陇上祭祀宗庙,命各国入陇上朝贺。
新帝方登基不久,正处于权力交接时期,此次召诸王觐见,除彰显天威外,亦有震慑属国、稳定边务之考量。
圣旨上指明要他携李沁喜同行,想来是她母兄在极度挂念下所为。
此时此刻,她就坐在自己身边,但等到了她亲人那里,她眼中会否还有自己一丁点位置?
而且,她此行可能会再见到薛遣棠。
多年过去,薛遣棠说不定早已成家立业,即使再见也不会再理会她,但万一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对怀他有一丝克制的情意?赫连不禁妒火中烧。
她已是他身边唯一可信之人,若无她在,他将无以为靠。
赫连决不肯让任何人将她从自己身边抢走。
赫连心事重重地走了一路,日暮时一行人终于到了一座巨大的庄园门前。
赫连先下车,悄然环顾四周,心中暗叹此处气派非凡,真不愧为皇家之地。
李沁喜在他身后下车,赫连往她脸上看去,捕捉到她眼中的陌生。
“你也不曾来过吗?”他问。
她摇头,介绍道:“此处本是我李氏先祖的故居,于建朝后被改建,用作皇帝临幸陇上时的行宫。”她当年到陇上时并未来此,而是歇在城外的风池驿站。
赫连注意到她说这话时,脸上有一丝的难得的笑容。
“怀信王与长公主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不免辛苦。陛下与太后请二位先稍作歇息,晚些时候再一同用膳叙话。”前来接应的宫人原是宝清宫中人,此刻再见到李沁喜,不禁泪湿眼底,躬身请罪:“老奴一时失态,请公主与郡王恕罪。”
“无妨。”李沁喜见此情状,心中不由动容。
宫人又与葵姑遥相致意,这才转身引路,将李沁喜赫连一行带往居处。
安置好后,赫连与李沁喜分别沐浴更衣,待再见时,她已是一身显朝穿戴:锦衣披帛,云鬓高耸,簪金插玉,贴黄涂脂。
端庄雅丽,光彩照人,赫连见之瞠目,半晌无言。
李沁喜看了他一眼,径直从他眼前穿过,让葵姑去看看赫苏图那头安置得如何。
此番入陇,自己、葵姑、陈冬柏,甚至赫连也不在,李沁喜不放心把赫苏图一个人留在喀拉哈尔。尽管王公大臣们对她与赫苏图关系密切大有不满,疑心她会收他为养子扰乱王权继承,她却宁肯忍受非议,也要把赫苏图带在身边。
只要有她在一天,就会尽全力保护赫苏图远离危险。
赫苏图自己倒没那么多顾虑,只是听闻可以去姑姑的故国看看,便很兴奋地踏上了旅途。
赫连对此无甚想法,李沁喜未必有扶持赫苏图之意,况且,赫舒林于不久前夭折,他无心理会王位继承之事。
又过了一会儿,方才来接引的宫人又来传话,让他与李沁喜去显朝太后那里一同用晚膳,赫连迈步欲往,却见身后的李沁喜脸上隐有踌躇。
他不解,好在李沁喜迅速调整好,迈步往前走去了。
太后住在与他们相邻的一处园里,一路上,赫连都在留心李沁喜的神情,想看她是否举止有异又故作掩饰。
他想探寻,那个人是否已悄然出现在这座行宫中,只可惜,一路上都没遇到任何外人,他和李沁喜跟着那宫人,没走多远就到了太后居所。
门是开着的,显朝太后、皇帝和皇后都在里面等候,李沁喜还未步入厅中时,脸上已笑中带泪。
赫连其实一直不擅应对这种场合,何况此时此刻,那里坐着的是李沁喜的母亲和兄嫂,她们一家人心连着肝地亲热,而他只是个局外人。
她的母亲,某些程度与他自己的母亲上有些相似,说实话,他不喜欢那种尊贵夺目、大权在握的女人。
她的兄长,显朝皇帝,此人确实气度不凡,只行礼时的一次眼神交换,赫连便知那是一个极有担当的男人,那种誓死保卫重要之人的倔强眼神,与李沁喜如出一辙。
所以他的眼神也让赫连感觉有些不舒服,像是在不停拷问他:“你有对我妹妹好么?如果有,就继续保持,若无,你死定了。”
赫连多少有点心虚。
还有她长嫂,一眼便能看出也是个极厉害的女人:美艳,明朗,自信,深有城府。
怎么你们显朝人各个都是这样?赫连暗自嘀咕着,却见那头,李沁喜神情有些忸怩。
他当即便反应过来——有他在,她绝不肯痛快哭一场的。
也罢。赫连找了个借口识趣离开,瘦长身影略显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