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者知道，划桨是徒劳的，干脆停下来。
他为不能拯救他们感觉到深深的负罪感。
恶鬼们明亮而又温暖的身影浮出水面，如同炬火。
莫离丝毫不惧，此刻的她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摆渡者提醒道：“那些是冥河下的恶鬼，它们会展现你生前的记忆，但不要被其怂恿或引诱，水下只会有更深层的绝望。”
恶鬼们慢慢化作人性，那是莫离一家，她和丈夫依偎在一起，似乎是医院病房，丈夫怀中是一个可爱的婴儿。
当她看清之时，就已经用手捂着嘴巴，默默痛哭。
恶鬼丈夫说：“老婆辛苦啦！我们的孩子平安出生了！”
恶鬼莫离略显虚弱，但难掩喜色，“是啊，老公，给我们的孩子起一个名字吧。”
“嗯，我们可得好好想想。”
他们一起思索了好久，但最后总是皱着眉说：不好不好。
丈夫说：“大名先不说，小名就决定叫圆圆，我们一家三口团团圆圆！永不分离！”
恶鬼莫离笑着点头。
多么讽刺啊，他们曾经说团团圆圆，可转眼间，三人却各居一隅。
莫离已经失了声，说些什么，摆渡者听不清楚。
周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莫离正趴在床上，教圆圆叫妈妈。
莫离一声声说着，圆圆只是“咿咿呀呀”。
她的丈夫说：“圆圆还小呢，哪会说话？”
“哼！就你这样，儿子第一声肯定叫的是妈妈！”
小舟上的莫离早已哭声泪人，“看吧！我就说，果然先叫的是妈妈……”
画面消散。
恶鬼们不再模仿他们夫妻的声音，异口同声地说：“度过冥河到达死岸之后，你便会忘记自己的孩子，你不会在那里等他，你会丢下他，独自前行。”
莫离疑惑地看向摆渡者，仿佛在质疑他为何要欺骗自己，期待从他那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我…”摆渡者支支吾吾，“我不知道……”
莫离重新看向恶鬼，恶鬼们继续怂恿她。
“你可以带着孩子一起跳下冥河，在那里，时间是永恒的，你们能永世相伴。”
莫离似乎动容了。
摆渡者忙打断恶鬼的话，“别听它们的，它们只是想引诱你们入水，而那下面只有永恒的折磨，你不会希望圆圆经历那些痛苦的！”
莫离纠结起来，她抓着自己的长发，恨不得将其从头顶硬生生地扯下来，“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她歇斯底里地喊叫出来。
恶鬼们同时转向摆渡者，那空洞的、纯白的眼睛似乎在控诉他为何坏它们的好事。
摆渡者心一凉，但恶鬼似乎无论如何都不能袭击他们。
恶鬼们如同快要熄灭的蜡烛一般，从头到脚逐渐黯淡下去，它们脱去的伪装，漏出真面目。
它们虽然有着人的形状，可浑身像是液体一般流动着，偶尔甚至会分裂成两半，再重新凝固到一起。
而构成它们的液体，鲜红的，如血液，再填之以绝望。
它们不再做戏，围成一圈，像是在讨论些什么。
不消一会儿，一只恶鬼飘到莫离的面前，从它扭曲的五官上还可以隐约看到，它正在诡异地狰笑着。
恶鬼贴近她的耳边，“你知道你的儿子也已经无力回天了吧？”
痛苦的表情就是莫离的答案，她心里清楚得很，圆圆的结局早已注定，她自己也只能乘着摆渡船，一步步去向地狱深处。
恶鬼在她身边盘旋着，从她身后绕到另一个耳朵旁边，“不如，我们来做个约定？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你说。”
摆渡者也不明白这些恶鬼到底想要搞什么把戏，他原以为恶鬼们只会上演那种深情戏码，但现在看来，它们更加阴险狡猾。
恶鬼们一人一句，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一样。
“对我们来说，一人沦为恶鬼，一人得到生存……”
“要比两个去投胎转世的死人有价值得多。”
“而对你们，或许恰好相反。”
“所以，你跳下来。”
“相应的，我们会说出拯救你孩子的方法。”
“让他重回人间，继续生活。”
不得不说，恶鬼很会拿捏人类的情感，或许是因为它们原来也是人类。
摆渡者也是这时才知道，死岸意味着死亡，也意味着抛弃上一世所有的期盼，投胎转世。
这样想的话，那两岸任何一处，总比沉入河底、沦为恶鬼都要好得多。
于是摆渡者厉声呵斥，“你们这群恶鬼，为何非要拉人下水？！”
恶鬼们尖叫道。
“不公平！”
“有人投胎转世，有人重返人间。”
“凭什么我们要在这凄冷的水底承受无尽的痛苦！”
摆渡者还想说些什么，余光却瞥见莫离已经缓缓站起身来。
“对，就这样，跳下来！”
“跳下来，我们承诺，一定会告诉摆渡者如何拯救你的孩子。”
“……”
无数声音交织在在一起，在莫离的脑海中错综盘杂，似乎扰乱了她的正常思考。
摆渡者急忙丢下船桨，抓住莫离的手腕。
“别犯傻！别听它们的！它们只是想害你坠入冥河，那时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莫离怔在原地。
摆渡者继续安慰她，“既然可以投胎转世，你和圆圆都会放下一切、拥有新生，而跳下去，一切都完了。”
莫离歪过头，泪花汹涌而出。
“可是那样，我不再是我，圆圆也不再是我的孩子了…我的丈夫，也只能孤零零一人了……”
摆渡者一时哑口无言。
恶鬼们似乎看见了希望，一声声催促着。
摆渡者的手也越握越紧，“你要坚定！它们只是在欺骗……”
恶鬼们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它们的身体逐渐拉长并朝摆渡者弯曲，似乎要形成一个囚笼，将摆渡者囚于其中。
它们打断摆渡者，“恶鬼一定会遵守约定！不像人类之间，只会充满无尽的欺骗与怀疑！”
摆渡者仍旧厉声劝诫莫离：“不要相信它们！这些话肯定也只是它们的精湛表演，我们都亲眼所见，不是吗？它们最擅长伪装！最擅长演戏！”
“我不相信它们……”莫离只是轻声地说。
摆渡者刚松了半口气，却又听见莫离继续说着。
“只是，它们遵守约定的概率远比圆圆活下去的概率大得多，不是吗……”
莫离再次掩住口鼻，哽咽得发不出声音。
摆渡者所有的话终究还是都噎在了喉咙里。
“我希望儿子活下去，希望我最爱的两个人能够幸福，即便希望再渺茫，我也不想就这样放弃。”
恶鬼们满意地等待着。
“你说，万一…万一恶鬼会遵守约定呢？”
摆渡者的内心五味杂陈：她得多么绝望，多么绝望才会将唯一的希望寄托于地狱的恶鬼啊！
摆渡者抓握莫离的手颤抖着，正渐渐变得无力。
莫离朝他一笑，那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意的笑，幸福而又满足。
她的声音意外地坚定，她的思绪也从来没被恶鬼打乱过。
“我想试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