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心命那账房带路,众人至一医馆。
虽道是医馆,门上却无牌匾,只堂内药味浓烈,可辨得是医家之地。
医馆内,并无几个人,只一个大夫,领着数个小童。
那账房寻个地坐了,唤过大夫为其治伤,二人皆无一语。
石心寻了张椅子坐了,凝寒挨着石心坐了,绝尘立于凝寒身侧,涂云背着行李,双手立着长棍立于凝寒侧前。
韦泓焘将巫淳放到木床上躺下,想着倒杯茶水,于桌前又有迟疑,只得返回巫淳身侧。
石心见韦泓焘这般,起身斟一杯茶,走上前,递与韦泓焘。
韦泓焘不敢去接,道:“方才那般……”
石心道:“此茶无妨。”
韦泓焘称谢,接过茶杯,扶起巫淳,递至巫淳嘴边。
账房伤势料理完毕,上前欲做礼,石心道:“去吧!”
账房道:“堂中的弟兄,还请爷放过。”
石心道:“时候还早,不急。”
账房道:“毕竟……”
石心打断道:“聒噪!”
账房忙闭了口,施礼暂别。
那大夫略做收拾,瞧了众人一眼,便行至床边,替巫淳诊视。
石心道:“敢问医家名姓。”
医者道:“在下罗桐。”
石心道:“见你方才为那账房医伤,也不曾见你过问何人将其伤成这般。”
罗桐道:“别人家私事,我如何过问。况又做那行当,受些伤也算寻常,没必要多言语。”
石心道:“想来阁下常替那伙人医伤了。”
罗桐道:“这镇上就我这一家医馆,不来我这,还去寻谁。”
石心道:“不知那伙人究竟作何行当。”
罗桐道:“阁下是明眼人,自是瞧得明白,何须多来问我。”
石心道:“医家三缄,属实祸乱。”
罗桐轻轻一笑,道:“医家又如何,不过凭此挣个口粮罢了。武艺稀疏,人力单薄,还有这些个孩子,总得把这命留下。”
石心道:“既如此,何不另迁别处。”
罗桐道:“哪都一样,何必费这工夫。”
诊视一番,罗桐起身。
韦泓焘急道:“如何。”
罗桐也不急,只寻了张椅子坐了,倒了杯茶,默默饮着。
韦泓焘急道:“究竟诊得如何,你倒是痛快讲句话。别坐在那,默不作声,自个不上心,还要把旁人急死。”
罗桐笑道:“小哥莫急。”
韦泓焘怒道:“你当然不急了。病得不是你,又跟你毫无挂碍,你自是敢将这百般的轻快话了。你也不睁眼瞧瞧,也不上心想想,这屋里头除了跟着你的几个人有哪个是不急的。自顾自的讲的轻轻巧巧的,也不知你究竟诊出个所以然来没有,等了这半天,别是个瞧不出病得糊涂大夫。”
罗桐拿手捏了捏耳朵,道:“耳朵还在,还好。”
韦泓焘气的站起身来,疾走至涂云身边,抢过长棍,指着罗桐,道:“看我不收拾了你。”
涂云忙将其拉住,道:“你先消消气,先听他说上两句不迟。”
凝寒也不去管韦泓焘,只对罗桐道:“究竟是怎个症候,还请医家细讲。”
罗桐道:“不是啥大症候,不过是淋了冷雨,又受了凉风,着凉了罢了。煎上两幅药,吃上三两天,再好生歇上三四日,也便好了。”
凝寒道:“那请医家开方吧。”
罗桐并未起身,韦泓焘道:“还傻愣着作甚,痴傻了不成。”
石心不禁笑了一下,道:“不知需多少银钱。”
罗桐道:“敢问列位暂住何处。”
石心道:“初踏贵地,尚无落脚之所。”
罗桐道:“这倒是个麻烦事。”
石心道:“你这医馆看着着实不小,这后头少不得几间空屋子。”
罗桐道:“屋子倒是好说,却有几间。我这少有人的,清静,于病人多有益处,再有,我可时时瞧看,斟酌添减药量,再以食补气,可助早日痊愈,总比那客店好得多。”
韦泓焘道:“去那客店作甚,去在那,保不定哪天血流成河呢,还不如在你这,我看你也没那胆量敢做歹毒事。”
罗桐道:“身为医家,自是名声紧要。我做那害人之事,岂不是自毁招牌。”
韦泓焘道:“谅你也不敢。”
罗桐道:“只不过……”
韦泓焘道:“有话快讲。”
罗桐似做犹豫,欲语又止。
石心道:“要多少银钱。”
罗桐道:“容我细算。”
罗桐一边掰着指头,边道:“诊疗,方剂,饮食,照看,诊费没几个子,方剂要些银钱,饮食自是要最好的,照看本是应当,一样一样算下来,也得两锭银子。”
石心看向凝寒,又轻笑着斜瞧了罗桐一眼。
凝寒会意,取出两大锭银子,起身,拍于罗桐身旁桌上。
罗桐不觉惊了一下,又愣了一刻。
凝寒回身坐了,石心道:“可是嫌少。”
罗桐道:“爷阔绰。”
石心道:“可够?”
罗桐忙收敛喜媚面色,换至方才模样,道:“足够足够。”
韦泓焘道:“别见了银子,歪了心思。”
罗桐道:“不敢,不敢。身为医家,要那多银子作甚,遵医道才是正理。”
韦泓焘嘀咕道:“编假话眼都不眨的。”
石心道:“开方子吧。”
罗桐收了银子,开了方子,抓了药,命一小童下去煎药。
事完,又领众人至于院中,入一屋内。
屋内摆设寒酸,不过一床一桌,几根长凳,好在屋子是不漏风的。
韦泓焘将巫淳放在床上躺下,盖了条薄被。
几个小童入内,端上两碗热粥,递上一壶热茶,又布置好平日所需物什。
韦泓焘伺候巫淳吃了杯茶,又亲自喂他吃了半碗粥,略歇一刻,药已熬好,一小童端了进来,韦泓焘接过,伺候巫淳服下,守在床边看着巫淳轻轻睡去。
师兄小声对凝寒道:“可放下心了?”
凝寒只点了下头。
饭时已至,一小童进内,道:“饭已备好,请各位外头用饭。”
石心拉起凝寒,跟那小童出了房门,巫淳仍是睡着,不便多扰;韦泓焘放心不下巫淳,只道不饿;绝尘依凝寒暗下嘱托,守在屋内;故只涂云跟着一道去了。
入一小厅,饭菜已备好,式样虽是简单,也算丰盛。
凝寒略吃了点,石心假意吃了几口,二人便撩了筷子,二人起身,石心拉了凝寒外头寻了个阴凉地坐着一道寻清闲。
涂云见二人吃完,便寻了个托盘,将桌上饭菜尽数盛了,端回屋内。
暮色将近,二人回至屋内,巫淳起身问安,凝寒忙道:“快躺下,现正病着,还在乎这些虚礼作甚。”
巫淳起身下地,道:“主子虽是好意,可这做下人的哪有净躺着的理。”
韦泓焘硬扶着巫淳躺下,巫淳正病着,没甚力气,就那么被韦泓焘硬按回床上。
韦泓焘道:“你平日最听主子话的,如今倒不听了。你如今就听主子的,好生躺着,有什么事,有我呢,还有涂云。”
巫淳道:“你做不来的。”
韦泓焘道:“有甚做不来的。平日里都是你谨慎伺候主子,我俩想伺候都没机会。你如今病着,不如把这机会让几日给我,如何。”
巫淳方欲开口,韦泓焘忙道:“主子平日宠你,这三两日的工夫,抢不了你的宠。”
巫淳道:“你又当着主子面讲浑话。”
韦泓焘道:“浑话也好,正经话也罢,反正,你就好生躺着,我就在这盯着。”
石心一旁听着两人这番话语,一个劲的捂着嘴偷笑。
巫淳见了,埋怨韦泓焘道:“你瞧你,就知道惹人笑话。”
石心止了笑,对凝寒道:“冷师弟,这瞧也瞧了,见着也是好了不少,如今也该寻个地,好生歇着了。”
凝寒道:“这里这么些空屋子,随便寻一间便是了。”
石心正假意思隼,巫淳半靠起身,道:“主子,这地方太简陋了,我们这些下人住着也就罢了,主子什么身份,咋能住这地方。况且这是医家地界,面上看着还好,这里头保不齐是脏的还是臭的,主子什么品格,咋能这般沾污了。”
师兄道:“冷师弟,走吧。”
凝寒只得应了,吩咐了众人几句,又央绝尘留下,以防万一。
二人出了房门,入至堂内,罗桐忙上前道:“客店那边遣人来寻二位,只不敢进院的。二位可要去瞧瞧。”
石心往门口瞧了一瞧,道:“时候差不多了,也该去瞧瞧。”
话完,拉着凝寒出了医馆。
复回客店,石心与凝寒一道寻了桌子,各自坐了。
账房见了,从柜后小跑至跟前,道:“二位爷,您来了。劳烦您……”
石心打断道:“饿了,过来寻些吃的。”
账房忙唤伙计过来伺候。
那伙计先是倒了茶水,又道:“二位爷,可有爱吃的没有。”
石心道:“本尊向来不挑,你看着上几样便是了。”
那伙计应了,先是跑上楼,又从楼上下来,跑去后厨。
不多时,那伙计端上几样小菜,又奉上一壶酒,替二人斟满。
石心随意尝了两口,道:“师弟也尝尝。”
凝寒拿起筷子,略尝了一点,道:“看着寻常,这味道,也算能入得了口。”
账房上前,道:“二位爷是见过大世面的,这穷乡僻壤的,没甚好的孝敬二位。”
石心打了个响指,陷在地里的那帮人一个个皆被吐了出来。
那帮人刚得了自由,便抄起家伙,要上前寻个道理。
账房呵斥住众人,训斥了两句,将众人撵至后院,自个也跟了过去。
约半刻钟,账房回来,道:“二位爷,有扰。”
石心道:“少了只手,多了点分寸。”
账房道:“爷教训的是。”
石心道:“你派人收拾间上房出来,今夜便宿在这里。”
账房称是。石心又道:“那帮人最好是老老实实在屋里呆上三五日,免得折了寿数。”
账房复道是。
二人吃罢,石心将账房唤至跟前。
石心道:“可已妥了?”
账房略迟疑一下,忙将伙计唤过来,小声嘀咕了两句。
账房回身道:“上房已妥了,只地方简陋,二位爷别见怪。”
石心起身,道:“带路。”
账房忙命伙计引路,领二人上至二楼,入至房内。
房内陈设俱是平常,倒是一应俱全,比罗桐那屋子倒要好上一两分,虽刚打扫过,那尘土味还未尽消,窗子尚开着。
石心命那伙计去了,掩了门,凝寒扯了张凳子,坐到窗前,看残阳下的一片荒凉凄芜。
日头落下,黑夜拢起,打眼看去,偌大的镇子,却瞧不见几盏灯火。
石心取出一支蜡烛,点起,竖于桌上,将原先说上那盏油灯,寻了个隐蔽地方放下,自个搬了张凳子,于凝寒身边坐了。
石心道:“这贫苦地方,有甚可瞧的。”
凝寒轻叹了一声,道:“是啊,穷苦地方,连个灯烛都不多见的糟乱地方。”
凝寒身子趴到窗沿上,道:“师兄,咱白日里是不是太过分了。”
石心道:“一行有一行的福报,一行有一行的劫难,有福自享,有劫自受。做这买卖,干这行当,损些皮肉倒不至丢了性命。”
凝寒不言语,就那么呆呆趴着。
师兄道:“师弟这是怎的了。”
凝寒道:“没什么。看着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细细想着,又觉怪可怜的,为在这地方活着,什么事都敢去做。”
石心道:“师弟是心疼他们。”
凝寒道:“我也不知道是该还是不该。”
石心道:“倘为兄不在,师弟独遇着这事,该如何料理。”
凝寒沉默半日,道:“若是往常,保不齐我一个不留,可……比这地穷苦的,我也见过;为活着,勾结着做恶事的我也见过;遭人记恨,不知终果的,也曾见过。如今再见这般,心里头就乱了。”
石心道:“师弟长大了。”
凝寒心里咯噔一下,转脸看向石心,道:“师兄怎也这般讲。莫不成我在师兄心里还是小孩子么。”
石心道:“上次见师弟,已不知多久之事了。只记得,那是师弟年岁尚小,今再看来,岂不长大不少。”
凝寒一时也不答言。
石心起身,倒了两杯茶水,递与凝寒一杯,凝寒接了。
石心道:“今日见师弟面有忧色,若是为了这些人,倒不知一整日如此。可是遇着烦心事了。”
凝寒道:“没甚事。”
石心道:“现无旁人,师弟总憋心里,也不是个法。师弟不如讲讲,你我谋划谋划。”
凝寒抿了口茶,沉默半晌,道:“还不是为了跟着我的那几个人。”
石心道:“可是伺候的不好。”
凝寒道:“好是好,也极忠心。只……”
凝寒顿了一下,又道:“只自跟了我出来,整日间风餐露宿的,没个安稳。我入此修行一道,辛苦些也算平常,他们怎受的。今日,巫淳病了,一时间竟无处寻得大夫,幸好遇着师兄,若是来日涂云伤了,韦泓焘病了,我又哪寻大夫去。再有,再遇着楼下那般事,我尚不知能否护住自个,若是拖累他们白白伤了性命,岂不是辜负了他们。想起这些个,我竟不知该当如何。”
石心道:“师弟既如此做想,不如寻个地,将他们放下。”
凝寒道:“话虽如此,我一时也寻不着个合适地方。”
石心道:“这倒不急。我暂陪师弟些时日,待寻着好地方,将他三人放下,我再离去。”
凝寒道:“这多不好,耽误师兄正事。”
凝寒道:“我现正闲着,不过回万剑山庄复命罢了。”
凝寒道:“师兄去了哪里。”
石心道:“墨染门。”
凝寒急道:“墨染门可是出了事。”
石心笑道:“虚惊一场,没帮上忙,险些添了乱。”
凝寒闻此,略缓了下心。
石心道:“离了墨染门,正回万剑山庄,可巧便遇着师弟了。”
凝寒道:“既有海市之术,何必步行。”
石心道:“术法虽是便宜,毕竟少了些尘世间的趣味。若非要紧事,轻易不用的。”
凝寒轻轻应了一声。
石心道:“师弟多久未曾见过景虚师兄了。”
凝寒道:“算起来,也有个几年了。”
石心道:“师弟得了空,也去瞧瞧。师弟现修为不低,也该请景虚师兄指点指点才是。”
凝寒道:“这倒是正经事。以前去过几次,皆为要紧事,这事倒来不及多问的。”
石心道:“这里事完了,师弟也该去见一见,请教一番。”
凝寒道:“若要去,施术去了便是。”
石心道:“师弟游历世间,若总想着施术疾行,岂不是辜负了游历本意。”
凝寒只得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