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寒主仆四人乘车北行，一路嬉笑，一路欢闹，只马车毕竟慢些，难与凝寒脚程可比，三日所行之程不过寻常一日之路。
时进七月，出千字城管辖之界。
这日，韦泓焘忽停了车，道：“主子，前方岔路，一往西，一往北，往何处走。”
凝寒道：“往北走。”
韦泓焘应了，复摧车前行。
巫淳道：“主子，国师曾有叮嘱，西行往墨染门再会，主子今往北可使得。”
凝寒道：“无妨。”
巫淳道：“主子与国师同出一门，打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切莫因我等生了嫌隙。”
凝寒道：“这是我与他的事，与你们无干，莫要无故往自个身上揽这般罪责。”
行过数日，明月已升，众人于一大树下停了车，韦泓焘栓了马，凝寒命几人四下捡了些柴草，生起火，众人各自坐着歇息。
凝寒四周环视，又不禁伸头远视，又回过头，随手捡起一块柴枝丢进火里。
巫淳观凝寒神色，似有不解之思，道：“主子……”
巫淳唤了数声，凝寒方回过神来。
凝寒道：“可是饿了，我都差点忘了，你们还没吃东西。”
巫淳道：“我倒不甚饿，晚点不打紧。看主子这般神情，可敢问一句，主子方才思虑何事。可还是与国师之事。”
凝寒道：“不是。”
巫淳道：“走了这些日子，主子定是乏了。”
凝寒道：“又胡说。”
巫淳道：“那我便猜不着了。”
韦泓焘道：“主子又不是你我这般人，你怎猜得着。”
巫淳道：“我还是伺候的不够好，要不定能猜着。”
凝寒道：“我说件事给你猜猜，看你可能猜得着。”
巫淳点了下头。
凝寒道：“自出了千字城界，行了这些日子，也见过好几个庄子。你们也是见了，入得庄内，并无一人，大门皆是落锁。纵使潜入屋内，也没甚物件，不过几件桌椅，无粮米，无柴草，无牲畜，无农具，那桌椅上已落了一层灰，看着也是空置许久。你们觉是怎生回事。”
巫淳只摇摇头。
韦泓焘道：“莫不是这几个庄子都另迁别处？”
凝寒道：“若是另迁，这庄子四周田里，庄稼长势正好，不像是庄子里无人的。”
涂云道：“莫不是躲了起来。”
凝寒道：“因何要躲。这如今暂非乱局，也算安稳，没那理由。”
韦泓焘道：“主子，我们几个都没出过门的，你要我们猜这个，着实猜不着。主子猜是何故。”
凝寒道：“我也猜不透。一个庄内，有那一户两户空着，倒也平常，可这连着几个庄子全都空无一人，着实怪得很。你要说真是无一人，这庄稼长势，又是勤照料着的，这更是怪异。”
韦泓焘道：“难不成……也不对。”
凝寒道：“你猜着什么了。”
韦泓焘道：“没什么，不过是些怪力乱神的胡话。”
凝寒道：“还有一事，你们觉得怪不。”
众人问何事。
凝寒道：“自遇岔路，咱一路北行。行至今日，未曾见有何岔路，虽有小道，也是马车难行的。”
韦泓焘道：“这倒是真的。即便是城里，也有主街附街相互连通，这如今，似是一条路走到底一般，也不知尽头是何地方。”
巫淳道：“这条路，途经青竹苑，莫不是往青竹苑去的。”
韦泓焘道：“即便是，那也不可能只此一条路吧。”
巫淳道：“这倒不懂了。”
凝寒道：“别瞎猜了，吃些东西，好生歇一歇吧。”
众人应了。
又行十数日，忽觉进了山里，满眼所见，皆是翠竹。
双目满青翠，两耳充凤鸣。
至傍晚时分，凝寒忽觉两侧太阳有些不爽快，抬手轻揉了两下。巫淳挪至凝寒身侧，替他揉着。
巫淳道：“主子可是觉得身子有些不大利索。”
凝寒道：“我还好。方才看你自个揉了两下，可是同感。”
巫淳道：“倒还好，撑得住。”
凝寒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巫淳道：“自打进了这林子，便觉头有些晕晕的，身子有些懒懒的。”
凝寒忙将马车唤住，探身出车外，道：“你二人身子可有觉不妥。”
韦泓焘道：“主子，我身子没那么娇贵，撑得住。”
涂云道：“这点子，算不得什么。主子无需替我担心。”
凝寒道：“你们何时觉得身子不爽快的。”
韦泓焘道：“自进了这山，进了这竹林，便觉有些不利索。好在驾车无碍。”
凝寒应了一声，回身坐了。
韦泓焘摧车前行，尚未行几步，凝寒忙道：“不对。”忙将车喊住，冲外道：“这林子有问题，速速掉头回去。”
忽闻得不远处有人道：“诸位，在下有礼了。”
闻得此音，凝寒先是一惊，忙跳下马车。
但见山坡不远处，有一行约十来人结队行来，每人手内各持一杆长枪。
凝寒不觉将白骨扇持于手内；涂云双手持长棍，摆开架势，护在凝寒身前；绝尘，巫淳，韦泓焘，一并下了车，立在凝寒身后。
那队人行至跟前，为首一人施一礼，道：“在下施礼了。”
涂云手上力道大了几分，双眼死死盯着那人。
凝寒扶了下涂云肩膀，道：“你先退下。”
涂云道：“主子……”
凝寒道：“无妨。”
涂云只得依令，侧后退了两步，那手那眼仍是未变的。
凝寒向前一步，轻施一礼，道：“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道：“鄙人贱名，恐污尊耳，不过青竹苑寻常护卫。遥见有客来访，特来问礼。”
凝寒道：“某不识路途，无意闯入青竹苑地界，在此道罪。现正欲转头离去，还望莫怪。”
那人道：“公子客气。我青竹苑也非欺人之门，公子既来，还望公子赏光，于门内暂歇几日，以全主家待客之礼。”
凝寒道：“阁下好意，某已心领。然某与贵门并无相识，冒昧叨扰，实属不便。并某私闯在先，此罪难消，实不敢再做搅扰。”
那人道：“青竹苑地势僻远，少有外客。家主曾道，凡来客，不论亲疏，必以礼待客，青竹苑众人识书知礼，万不能在礼字上丢了颜面。家主教训，我等不敢有违，诸位造访之事，早已传入门内，少主正为诸位布置房舍。还望公子念家主心意，劳少主辛苦份上，略缓脚步。”
凝寒道：“还请阁下替某谢过贵家主美意，替某下过贵公子辛苦。只我等正在路途，不便停留。在下告辞。”
言罢，示意韦泓焘调转马车。
那人道：“公子……”
韦泓焘忙行至凝寒身侧，冲那人道：“我家主子说了，不去，甭管你好话说上多少，甭管你辛苦道上几斤，不去就是不去。”
那人笑道：“这位小哥定是会错在下好意了。”
韦泓焘道：“什么好意。我家主子与你青竹苑毫无瓜葛，不过误闯了你家地界，这罪也陪了，话也讲了，我家主子离了这地方也便没甚事了。你倒好，一字一句的硬要我家主子到你那去，说好听的，你们是好客重礼，说不好听的，不就是强逼着我家主子就范么。我家主子不去，你还敢来硬的不成。”
那人道：“这位小哥可真是会错在下之意了。一来，家主之意不可违；二来，在下也为诸位思量。眼见天色将暗，诸位也该有个地暂做歇息。况多日赶路，想必早已心疲身乏，身上定有些不自在，也该寻个安生地方暂做松散。”
韦泓焘道：“我家主子说了，不去！你倒好，一个劲的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就像是我家主子欠了你家多少银钱非要硬逼着还给你似的。你要是好意呢，我家主子心领了，我替我家主子再道个谢；你要是歹意呢，我家主子也不是能轻易招惹的，也不怕你来硬的。”
那人道：“小哥误会。”
那人又道：“公子器宇不凡，定有非凡之能在身，在下是不敢有丝毫歹念。公子不惧寻常劳乏，随行之众如何挨得住，倘真有个好歹，岂不更是耽误。”
韦泓焘怒道：“你是咒谁呢……”
凝寒略一抬手，止住韦泓焘。
凝寒道：“贵门盛情，着实难却。还请带路。”
韦泓焘道：“主子，不可。”
涂云道：“主子，莫要轻信了他们。”
凝寒道：“无妨。他若敢有歹心，我便平了这青竹苑。”
那人见凝寒应了，忙命二人前去牵马，又命二人回门传信。
凝寒命巫淳，涂云，韦泓焘坐于车内，自个与绝尘同坐于外。
凝寒持扇在手，双腿半悬，时刻盯着随行青竹苑众人。
那人道：“敢问公子贵姓。”
凝寒道：“鄙人姓冷。”
那人欢喜道：“不曾想，今真将您给盼到了。”
凝寒道：“你这话是何意思。”
那人道：“不瞒公子。前些年，有一高人造访，为表款待之情，特起一卦。那高人道，某年将有一冷姓公子携随从入得此地，需款待三日，不可多，更不可少；此人乃真性情，可做深交。不曾想，公子竟是今日到了。”
话间，那人又命两人快步跑去传话。
凝寒道：“何方高人。”
那人道：“小人着实不知，家主如此吩咐，小人不便多问。”
凝寒只应了一声，不做答话。
马车于一山庄大门前停了，凝寒，绝尘先后下了车，巫淳，涂云，韦泓焘也依次下了车。
见大门内，一约二十来岁年轻公子，领着一众小厮迎了出来。
但见那公子，立若寒锋藏宝匣，动可破阵袪豺狼。眉间一点安天志，百般心思腹内藏。
那公子上前施礼，道：“鄙人寂威成，青竹苑少主，奉父命迎接公子。”
凝寒回礼，道：“在下冷凝寒，谢过门主，谢过少主。”
寂威成道：“冷公子，庄内请。”
寂威成前头导引，凝寒跟随在后，绝尘，巫淳，涂云，韦泓焘跟在后头。
入一院内，寂威成道：“院子简陋，委屈公子。”
凝寒道：“有劳少主。”
但见此院，一厅四房，皆为木壁清漆；数座石砌假山，藤萝穿引，花实清香；数席花圃，花开正盛，芳馥迎面；一支垂花架，摆一桌两椅，精巧别致。屋内陈设，桌椅床幔，灯具摆件，用料无不奢华，布置却是皆为淡雅。
寂威成请凝寒同入厅上，各自坐了。
寂威成道：“不知冷公子到访，尚未布置完全，公子海涵。”
凝寒道：“辛苦少主替在下费心。”
寂威成道：“公子好生歇息，鄙人改日再来拜会。”
言罢，施礼做辞，凝寒亲送出院门。
凝寒进至里间，瘫坐椅上。
凝寒道：“你们也累了好些日子，别傻傻立在那，寻个地，或坐或躺，好生歇一歇。”
三人应了，各自寻了个矮凳，于凝寒身旁坐了。
一小厮端过几杯茶来，巫淳忙起身接了，一人一杯，端在手里。
不多时，一小厮入至房内，施了一礼，于各床幔之间，轻撒些许香粉。
又一小厮，于各香炉内燃起淡香。天色将暗，一众小厮点起蜡烛，将各屋照亮。
晚饭时分，众小厮端上菜品七道，又美酒一杯。
为首一小厮道：“为公子所备菜肴，乃本地特有，还请公子遍偿；为公子所备美酒，乃庄内亲酿，还请公子满饮。”
举杯满饮，直觉清香，抬箸遍尝，直觉清爽。
饭罢，那小厮又献上一杯茶，凝寒接过，饮了。
凝寒坐着歇息，几个小厮又另置酒菜予巫淳，涂云，韦泓焘三人，同是七菜一酒一茶，分量与凝寒所用倒也不差。三人同是饮了，用了。
残羹尽撤，又几个小厮，手捧花卉，插于各房插瓶之内。
略歇一阵，那为首小厮施礼道：“公子歇息，小人廊下候着，公子若有吩咐，请随时传唤。”
凝寒略点下头。
待其余小厮退出后，那小厮复施一礼，退身离去。
凝寒道：“你且略住。”
那小厮施一礼，道：“公子请吩咐。”
凝寒道：“你且坐下，我有事问你。”
那小厮道：“公子怜悯，小人谢过。庄内规矩，小人不敢违。”
凝寒道：“我这里没那么些破规矩。你且坐了，我有些正经事问你。”
那小厮只得称是，搬了张矮凳，于凝寒一侧坐了。
凝寒道：“你唤何名。”
那小厮道：“小人贱名寂晓。”
凝寒道：“你与少主同姓，可是同族？”
寂晓道：“虽是一祖，如今也不敢高攀。”
凝寒道：“既是同族，因何在此做个下人。”
寂晓道：“既是大族，便有富贵，有贫贱。虽同出一祖，打小也念过书，练过武，毕竟略懂皮毛，这旁亲侧枝的，怎比不过正主。小人家内穷些，自是来庄内做些工，贴补贴补。”
凝寒道：“只是做工？”
寂晓道：“只是做工，不签身契的。”
凝寒道：“这样也算合乎情理。”
寂晓道：“门主与少主虽是富贵些，心里也是记挂族中贫寒子弟的。”
凝寒道：“我见你家少主器宇不凡，其品行如何。”
寂晓道：“那真真是极好的，族中无人不赞的。”
凝寒道：“看着年岁不大。”
寂晓道：“也不小了，如今也二十好几了。”
凝寒道：“你且继续说下去。”
寂晓应了一声，又道：“我家少主，现年二十有四，娶的是墨染门嫡长女为妻，已成亲四年，现育有一子。”
凝寒道：“墨染门。”
寂晓道：“是的。青竹苑与墨染门世代交好，两家多有联姻。至少主一代，两家又是联姻。少主之妻正是墨染门少主研珠磷一母长姐。”
凝寒道：“研珠磷……”
寂晓道：“正是。两家本是世交，两位少主自小也是一起嬉闹长大的。研珠磷比我家少主略小两岁，娶的正是我家少主一母之妹，去年诞下一子。”
凝寒道：“研珠磷品行如何。”
寂晓道：“人品，相貌，文采，功法，都是没的说的。毕竟是外亲，小人也不便多做议论的。现如今，二位少主皆在庄内，公子来日见了，也便知晓了。”
凝寒道：“还说不便议论，还不是讲了你家少主好多事。”
寂晓道：“既将少主，自是挑能说的说，不能讲的，小人也不敢乱讲。”
凝寒不过笑了笑。
凝寒道：“研珠磷在青竹苑作甚。”
寂晓道：“祖上传下的规矩，每年七月，两家年轻人聚在一起，探讨诗文，切磋武艺，又是节间，自是过得热闹些。”
凝寒道：“我还有一事问你，你且讲来实情。”
寂晓道：“公子请讲。”
凝寒道：“我这一路行来，田内庄稼尚好，田中庄上却是无人。猜着，那一带定是青竹苑地界，我着实想不明白。”
寂晓道：“回公子，那一带确属青竹苑地界。庄子上无人，也是祖上传下的规矩。”
凝寒道：“何等规矩，如此怪异。”
寂晓道：“青泽自古多战乱，侥幸存活天地间。祖上规矩，非农忙时节，族内人皆回山内居住，田里每日另派人巡视，外兵，流匪，旱涝，病虫，当日便可传回，再依形势，或是御敌，或是护苗。”
凝寒道：“虽是繁琐些，至少人命无恙。”
寂晓道：“正是呢。祖上传下的，定是不差的。”
凝寒道：“如今也算得太平，何故还守着这规矩。”
寂晓道：“门主曾道，莫因一时安乐而忘却慌乱之年。这规矩，便依旧守着。”
凝寒道：“也算得是件好事。”
凝寒又道：“时候不早了，你也抓紧歇着吧。”
寂晓称是，起身再拜，退出门外。
凝寒脱衣躺在床上，巫淳，涂云，韦泓焘也于内间榻上躺下。
涂云猛的坐起身，道：“主子，我有一事不明白。”
凝寒坐起身，道：“何事。”
涂云道：“这青竹苑，主子可有相识之人。”
凝寒道：“并没有。你因何有此一问。”
涂云道：“只觉一事怪得很。”
凝寒道：“何事怪得很。”
涂云看向绝尘，道：“绝尘非人，主子告诉我们，我们方才知晓，当时还是不敢信的。主子初来此地，定也无人见过绝尘。晚饭之时，并未有人替绝尘备饭。这青竹苑众人，如何得知绝尘之事的。”
巫淳，韦泓焘闻得此言，也一并道异。
凝寒略思，道：“且睡下，明日便拜辞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