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永将手里的横刀随手放在桌案上,他将刚才沈元昌坐过的椅子扯过来坐下,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认真仔细的擦着手上的血迹。
沈元昌已经退到大帐的角落里,脸色吓得惨白,浑身颤抖着看着沈世永。
他的手下意识的胡乱在身边摸着,可却连一件能伤人的东西都没有。
他今日穿的是齐王的王服而不是甲胄,没有佩刀,所以他的眼神中绝望之色越来越浓。
血是新鲜的还温热。
沈世永忽然低下头在手背上闻了闻,然后轻声感叹道:“无论怎么擦,这手的血腥味总是擦不掉的。”
“元昌……我知道你一直想杀我,可你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今天你是钦差,代表父皇而来或是打着好好羞辱我一番的念头,可无论是你想羞辱我还是你想杀我,我都不会给你机会……”
他抬起头看了沈元昌一眼认真的说道:“我还知道你不止一次劝大哥杀我。”
“自我从陇西老宅到了太原之后,你便一直有这个想法对不对?”
“可如今我已经不是那个处处需小心谨慎,甚至谦卑做人的沈世永,而你和大哥的长进却一直不大。”
“我现在依然在你面前装和善客气,却与最早时候味道不同。”
“换句话说我愿意对你客气便对你客气,不愿意完全可以当你是个路人。”
“最初我不如大哥亦不如你,可现在大哥除了一个太子的名分之外还有什么地方比我强?”
“至于你就无需多说什么,你可知这是为何?”
沈元昌看着沈世永绝望中透着一股深深的恨意。
“刚才你看见我杀沈落的时候那尸首分离的场面,你显得极为厌恶连说了两句恶心……”
“这便是你和大哥都不如我的根本所在。”
他抬起修长的手骄傲的笑了笑道:“你和大哥都想杀人,可却又恶心那血腥味,明明不是什么好人善人却不想染血。”
“我手的血腥味比你和大哥加起来都要浓郁,而且我不厌恶这种味道……”
他看着沈元昌说道:“血腥味最是醉人,便是窖藏了二十年的陈年老酒味道也不及万一。”
“你和大哥都是醉于酒的人,而我是醉于血的人。”
“醉于酒让人丧理失智,瘫软如泥,醉于血却让人越发的冷静冷硬,冷酷无情。”
“这便是你们和我的差别,也是为什么你们终究斗不过我的原因所在。”
沈世永道:“我之所和你说这些,并不是因为我今日掌控你生死,便有骄傲得意之心故意炫耀,而是在说一个事实。”
“你或许觉着我这是小人得志,贫户暴富如果你真这样想那就太幼稚无聊了些。”
“我之所以对你说这些,是因为毕竟你是我的弟弟,大哥毕竟是我的大哥。”
“我总得在杀你们的时候找个借口安慰我自己,而不是安慰你们。”
“我对自己说,你们也是要杀我的,所以我杀你们也便没了什么负担。”
“其实……自欺欺人罢了。”
“自始至终我也没觉着杀你们需要什么借口理由。”
“我知道沈宁那厮做了些什么,他利用我杀上官文德的事让大哥逼我。”
“将我逼到绝路然后被父皇或是杀了或是囚禁起来,大哥需要这个机会,沈宁也需要这个机会。”
“因为我是他们的对手,沈宁要的是我沈家不宁,他的宁军才有机会做大。”
“大哥要的是铲除我这个威胁,他继承那把椅子才会顺利平安。”
“可你们对我还是过于轻视了些,逼来逼去也没能将我逼到绝路。”
“但不可否认的是,逼着我不得不提前将所有的力量都展露出来。”
“本来我不想这么早就把事情做绝的。”
“我还想看看父皇的态度,若他真是个心冷无情之人,我也不必再顾念什么亲情。”
“若他真有心将那位子传给我,我便多等几年也是无妨的,还可以做个孝顺乖巧的儿子。”
“而你们也可以多活一阵子,多活三五年也是好的,可现在却不得不去死。”
“归根结底……你们是咎由自取。”
“沈宁借着跟父皇要两颗人头对我施压这件事他做的漂亮之极。”
“可惜……他不了解我。”
沈世永将染了血的手帕随手丢在地上,重新将桌案的横刀拿起来,缓步走向沈元昌。
他的脸色平静,眼神平淡甚至没有一丝杀气。
“元昌……你死之后我会代你向父皇交差。”
“闵崇和沈落的人头我会派人送到宁军大营中去,交给沈宁。”
“他那个人逃命的时间久了,难免畏首畏尾。”
“要两颗人头一点也不大气,不像是咱们沈家人做事。”
“所以我会把你的人头也一并送过去,无论沈宁想不想要你的人头。”
“只要到了宁军大营中哪怕立刻就被沈宁丢出来他依然脱不了干系……”
“他不肯与我同路,做我的随从仆人,那我只好逼他去做,先逼活再逼死。”
沈世永一边走一边说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妙么?”
“别怕,我是你亲二哥怎么会让你痛苦难受?”
“我杀你一定会很快很小心,你不会觉着疼就会死去……”
”元昌我来问你,你觉得我是从左面砍进去好些,还是从右面砍进去好些?”
“二哥听你的,你说了算数。”
他盯着沈元昌的脖子就好像盯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大唐武德二年正月十五,都城大业中张灯结彩,百姓们走上街头。
皇帝陛下亲自往万佛寺为皇后祈福,文武百官随行。
一队一队的精甲武士过去之后便是陛下的玉辇,而数百名官员无论文官武将皆骑马跟在玉辇后面,再后面便是衣甲鲜明的禁军精骑。
一大早大业府的衙役帮闲们就倾巢而出,却没有敢驱逐百姓。
皇帝旨意前日就到了大业府中,绝不许扰民。
大业府府丞大人这两天几乎就没睡,将能调动的人手全都散了出去。
如今在大街两侧跪倒参拜的百姓中十个人中至少有一个是便衣官差。
大业府、刑部、大理寺甚至是城防军中能调的人手全都调了出来,唯恐天子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正式出行出现什么差池。
因为皇后病重,自过了年之后便没了神智。
前几日更是每日呕吐不止,吐出来的污秽物中竟是还有蠕动的活虫。
太医束手无策,皇帝遂决定去万佛寺为皇后祈福。
只是沈原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祈来的绝不是什么福。
就在皇帝的銮驾在万佛寺门前停了下来,万佛寺主持明真法师率领全寺僧人接驾的时候。
一匹疾驰的战马喷着白气跑到了城门口,马背的骑士身脏得已经看不出衣服本来的颜色。
而他的脸更是蒙了厚厚的一层尘土,除了一双眼睛还带着些许生气之外,看起来竟似是一个才从地里钻出来的僵尸一般。
到了城门口那骑士勒住战马只喊了一声噩耗,那战马便歪歪斜斜的倒了下去再也站不起来。
守门的军兵赶紧冲过去查看却发现那骑士已经昏了过去,而那战马发出几声凄厉的嘶鸣之后,口吐白沫挣扎了几下便死了。
也不知道此人是从什么地方赶回大业的,竟是累成了这样,而他们更不知道的是这已经是这骑士累死的第三匹战马。
守门的官军士兵费了很大的劲才认出骑士身上的大唐军人甲胄,又从他身翻出了东征大军大将军屈突通和殷开山联名开具的过关文碟。
这显得极不寻常。
两位大将军用了印,大家都隐隐猜到东征大军中一定出了什么天大的变故。
沈原在大雄宝殿上了香,然后便被主持明真法师到后面禅房休息。
明真法师亲自煮茶煮茶的水还没有烧开。
忽然禅房的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就听见赵郡王李孝恭在门外语气急切带着颤音说道:“陛下……有重要的国事需要您处置陛下移步。”
沈原微微皱眉歉然的看了明真法师一眼,对门外说道:“便是天大的事也等朕喝完了明真法师这杯茶再说!”
“陛下移步。”
这次说话的是尚书左仆射慕瑀。
他本来是被沈原任命为监军,随沈落出征的,但临时又被沈原换做了房彦藻。
这一换人甚至被朝中百官认为是陛下想改变朝局的一种表现,所有人都在猜测皇帝是不是要提拔新人平衡朝权了。
李孝恭代表着大唐的军方,慕瑀代表着大唐的文官。
这两个人在门外说话的时候语气都显得很急切,甚至略显惊慌,以他们两个的城府修养能显得急切,其实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沈原知道必然是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但他还是觉着不应该在明真法师面前失了礼数,所以皱眉冷声道:“朕说了天大的事,也等朕喝了茶再说!”
他声音阴寒,显然是动了怒火。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忽然传来几声闷响,那是有人跪倒在地上的时候,膝盖撞击在青石板发出的声音。
李孝恭和慕瑀拜伏在地颤声道:“陛下移步!”
明真法师见沈原脸色越来越阴沉,连忙起身说道:“陛下您是一国之君,理应先理国事。”
“这一杯茶我为陛下留着就是。”
他转身吩咐小沙弥取来一个铜盆,竟是将煮茶的东西一并扣了起来。
“陛下不来,这水不敢开。”
明真垂首微笑道。
沈原双手合十微微颔首,然后叹了口气走过去将禅房的门拉开。
房门打开的那一刻,他看到外面禅房外面空荡荡的只跪着两个人。
其他的文武官员都被禁军隔离到了这小院子外面,沈原立刻就知道这次或是真有天大的事发生了。
“陛下……齐王……殁。”
沈原没听清大声的问了一遍道:“你再说一遍!”
“齐王沈元昌…...战没。”
沈宁看着面前桌案摆着的三颗人头,眉头微微皱起来,脸色有些凝重。
离他最近的一颗人头显然是被人一刀劈成了两片后又缝合起来的。
沈宁看着这刀痕视线停留了十几秒钟。
然后他得出一个结论:刀很快,而且使刀的是个好手。
刀从沈落的眉心正中将头颅一分为二,这需要的可不仅仅是刀子足够锋利,手腕的力气也必须足够大,更需要的是一双稳定的手,还有一颗比手更稳的心。
第二颗人头是闵崇的,颇完好只是脸侧有些淤青,看样子是死亡之前重重的跌倒在地所致。
脖子的断口很平整,血已经流尽所以看着惨白惨白的,就好像是晒蔫了的青萝卜,没有丝毫的美感可言。
沈宁的目光在闵崇的人头停留的时间最长,但他的眼神极平静,甚至连释然都没有。
第三那颗人头是沈元昌的。
沈宁只见过他三两面,却也认得这个看似轻狂其实城府极深的年轻人。
说起来沈元昌比沈宁还要小三四岁,人生锦绣画卷还没有展开就被强迫的划了终止符。
“沈世永这一招有些毒了。”
朝英登站在沈宁身边叹了口气道:“他是想将主公逼到他那边去。”
“我还是小看了他啊。”
沈宁伸手在沈元昌的脸上抚过,让他睁圆的双目闭上。
可是连续两次沈元昌的双眼就是不肯闭上。
“可他又何尝不是小看了我?”
沈宁看着沈元昌的人头低声道:“你死不瞑目……是不是想看着我替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