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回话,远处的江潮耸涌,脚边草叶飘落。
宋星摇指尖发凉,紧紧攥着青灵剑的手微微抖了抖,她吞吞口水,正想走为上,这时,一个小小的声音从灌丛深处,由下至上传来:
“是、是人,你不要害怕。”
是人?
宋星摇悬着一口气,矮身扒开草茎,借着余烬微弱的光向里仔细看了看,果然见到个蜷成一团的女子,低着头不住躲避宋星摇的目光。
真是人,是人还怕什么!
“你藏在这里做什么?”
宋星摇胆子又大了,松口气,“叮——”一弹剑脊,青灵剑一声轻鸣立刻卷成软弧,她缠好剑俯下身,两手将草茎向两侧扒开,想替这姑娘开路。
“我不会伤害你,你快出来吧。”
那女子摇摇头,胳膊抱住自己的膝盖,仍垂着脸不动。宋星摇又劝了小半晌,才听她小声道:
“姑娘,我不是怕你伤害我。是……是怕……怕你见到我的样子会害怕。”
宋星摇定了定,了然笑起来,问她:“是因为你脸上的红痕吗?”
姑娘手忙脚乱地捂住脸,声音怯怯:“你、你看到了?有没有吓到你?你不害怕吗?”
那姑娘一直埋着头躲躲闪闪,可宋星摇早就借着火光发现了,她的右侧脸颊几乎长满了暗红色的印记,饶是她故意扯掉一半额发遮挡,也挡不住全部的红色。
“我怎么会害怕?再说了,有什么可怕的!有人皮肤白些,有人黑些,你只是红了点,黑的、白的、红的,都是人,也没什么特别的。”
宋星摇的手扒草扒的发酸,干脆盘腿坐在地上,向里面的姑娘伸出手去,笑眯眯再劝道:
“你快出来吧,草里蛇虫多,再咬了你。而且我跟你说……”
她鬼鬼祟祟地向身后看了看,压低声音,“虫蚁什么的就罢了,若是被蛇咬了,中了毒,你就等着被百里老头恐吓、威胁吧!他会故意让你看着他施针,吓唬你!他那一箱子的银针,有这——么长!”
那姑娘忍不住觑了眼宋星摇比划的长度,从左至右,腿那么长,然后逐渐靠拢缩短,缩成竹箸长短,不由沁笑,片刻后,终于犹豫着略略抬了抬头,手搭在宋星摇手腕上,被她拉了出去,贴着花草,又缩成一坨。
宋星摇侧过头,透过那姑娘交叠的胳膊缝隙,大致看清了她的脸,“我觉得你很漂亮。”
姑娘曲着腿,将头埋在膝盖间不说话。
“哎呀你别多想!”
宋星摇心里一动,担心她太过敏感,反而曲解自己的意思,忙解释道:
“我想说人贵于心善。方才你明明自己也很害怕,却仍先关心我的感受,你的善良盖过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红记,我看你只看到了美好,并不见其他,在我眼里,我能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看见你的五官、你的表情、你的心意,我可以很肯定地说,你就是很漂亮!所以你不必为那点红色的印痕过于烦恼,诚然会有部分人在意,但也一定会有很多人同我一样看得见你的美好之处。”
那姑娘低着的头动了动,半晌之后,微微抬眼,像偷看似的,看宋星摇,细声说:
“我要是像宋姑娘一样好看就好了。”
宋星摇略一愣,笑着问她:“你怎么认识我?”
她缩了缩双脚,“郝婶身子不好那几日,我在她帐外见过姑娘。姑娘天天为郝婶送药,照顾郝婶,帮她收拾帐里帐外,我听她喊你宋姑娘的。”
“原来如此。”
宋星摇恍然大悟地点头,然后跟着问了句,“那么,你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才记得我,还是因为我日日去给郝婶送药才记得我呢?”
宋星摇侧过头,看着那姑娘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那姑娘一怔,不知不觉中头抬高了许多,眼中生出一丝别样的光彩。
宋星摇知道她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不再多说,转而问她:“我叫星摇,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那姑娘明显振作许多,虽然还是颔首,但肩膀不塌了,也敢迎上宋星摇的目光回话:
“妹好,我叫吴妹好。”
“吴妹好……”
宋星摇轻轻念着,笑言道:“这名字真有趣,妹——好,想必你该有位姐姐或是兄长,她是不是应该叫……吴姐好,吴兄好?”
她只是故意这么说,想逗吴妹好开心,未想她真的点点头。
“我的确有个哥哥,我这名字就是他来取的,只是他却没有什么好听的名字。”
“什么?”宋星摇来了精神,向前挪了挪屁股,凑到尚未熄灭的火堆前,“你跟我讲讲呗!”
吴妹好没有立刻回答,盯着火光沉思了片刻,才低声说:
“我哥哥,所有人都喊他吴大。本来我出生时,阿娘见我生得奇怪,连名字都不想给我取,阿爹想着,干脆把我扔到山里,就当没生过我。是哥哥他紧紧搂着我,跪下劝住了阿爹阿娘,他说他们不要我这个女儿,但是他要我这个妹妹,以后他来照顾我,不管怎样,他都会让我吃得好,睡得好,过得好,以后就叫我妹好。小时候村里的人笑话我欺负我,哥哥他就护在我前边大声喊,‘我是吴家老大,你们有种来跟我打一架,不要欺负我妹妹’!久而久之,其他人便都喊他吴大。”
吴妹好说完,头又埋下去,宋星摇没有察觉她的异样,觉得描述里的这两兄妹应该很是亲密,不禁想见见妹好的哥哥,脱口便道:
“那你哥哥怎么没有陪你来?”
吴妹好嘴角淡淡笑着,过了顷刻,指着眼前的火堆,说:“我哥哥他,在这陪着我。”
不知是不是风的缘故,本来就快寂灭的火焰倏地发出刺眼的光来,一片灰屑在地上抖动几下翻转过去,露出的另一半还残存着布料的纹理,尚未烧透。
宋星摇整张脸沉着,就见这张衣袖的碎片上绣着端端正正的“哥好”两字,在快烧焦发黑的火痕当中仍依稀可辨。
吴妹好也看向那片衣袖,风一掠,火舌攀升,最终被烧成齑粉。
回光一现的火光映着她脸上的苦笑,“可我连哥哥到底叫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他到了阎罗殿也被叫吴大,他护着我二十年,我想让所有的鬼怪夜叉都知道他是我哥哥,它们想要什么、做什么,只管先冲我来就是!”
宋星摇深深吸口气,“妹好姑娘,对不起!”
吴妹好的眼底已噙满了泪水,她的脸颊止不住地抖着,却没抖出来一丁点眼泪,她失声忍着哭,强挤出笑来。
“没……没关系。”
只有三个字,她却用了很长的时间说完。
那抔火苗终究是完全灭了下去,天地重归黑暗,只剩空中残月遥远地俯瞰大地,看着有人喜,有人悲,而它自己高高在上,永远不为所动。
“妹好姑娘,你想再见见你哥哥吗?”
两人站起身,宋星摇轻声询问,很怕刺痛黑暗下脆弱的心。
吴妹好习惯性地低着头,听宋星摇如此问她,立刻抬起头狠狠点着,“我想!我想!我想问问他,有没有夜叉欺负他,想问问……地下的世界冷不冷,黑不黑,想问问他,如果他投胎以后会不会忘了我……他可不可以不走黄泉路、不喝孟婆汤,先等等我,我跟他一起,投胎、再投胎,还要当他的妹妹!”
吴妹好说得眼睛通红,泪花挂在睫毛上,忽地泄口气,失落道:“可他一定不会来见我了,他大概是保护我这么多年累坏了,否则怎么都不肯进我的梦里看看我呢……”
沉默片刻,宋星摇握着吴妹好的手拍了拍,“我想你哥哥不是这么想的,大概阴世间也有它们的规矩,他还没能学会,所以暂时没有来看你。”
“真的吗?”
吴妹好似乎找到了救命稻草,想牢牢抓住,“他会来看我吗?”
宋星摇用力点头,“他一定会看你的,或许不是通过梦,而是站在你的面前。妹好姑娘,你安心等等,或许你总是低着头躲起来,你哥哥他也一直找不到你才耽误了时间。等他发现你,一定会来的!”
“没错,没错……”
吴妹好抹掉眼睛的泪,摸了摸脸颊上的那片红色,呢喃道,“我要多多抬起头,这样哥哥就会一眼看见我的脸。”
两人踩灭火星,一东一西各自返帐。
宋星摇满心失落。
她知道祭台倒塌压死了不少人,也知道那串数字有多可怖,可她在刚刚,才将那串数字与每个人鲜活的模样联系在一起,她终于理解了卫子安说的那番话:
“他们不只是冷冰冰的数字,更乃家中小儿,乃夫婿,乃严父”。
原来那营地中的每个人,都如同妹好一般,幻想着自己的亲人不曾离去,幻想着他们的来世再无今生的遗憾;原来一个人的离去不单单是生命的陨落,更是在爱着他的人心里一刀刀刻出血痕,关于他的记忆静静沉落潭底,每一次的入水回望都要经历痛苦的窒息。
心结不解,潭水经年深积,记忆模糊,生者麻痹,可是某一天某一刻,刮过一阵轻风,水花却成滔天巨浪,没过胸口、没过口鼻、没过头顶,将他们淹入水中溺毙。
宋星摇迈出小径,天空青黑阴沉,月亮已悄然隐在云层之后不见踪迹,小雨淅沥沥洒落,额头间薄凉湿润。
她伸出手心接住雨,感受着黏腻的潮湿,没多久,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敲醒了她的思绪。
宋星摇仰起头傻笑了下,眼尾处,树下一团浓黑的影向她这边稍稍一动,送来一缕温声:
“宋姑娘,过来避避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