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夜幕下,是曲江汹涌的奔袭,分散出无数纤细、蜿蜒的支流,承载了主流的气魄,又稀释成静水流深下的危机暗伏。
一线流云遮住弦月,露出的光恰好足够照亮江面。
某条支流末端,水影比夜色还深几分,周围肆意生长的蒿草像天然的屏障,将岸边营地里的灯火和喧腾都吸纳进自己的身体,割出一隅僻静的谈话空间。
被密集的草根拦路,水流在蒿草丛的间隙当中涓涓改换流向,一叶篷舟随着水流轻轻偏转,又被草茎挡回去,就这样一会左,一会右,不停地打着半弧的旋儿。
另一叶篷舟负着两道颀长的身影,吃水深,显得稳重许多。
卫子歌的目光定在黝黑的水面上,水流动,他的眼里却是不可捉摸的幽静,过了半晌,目不转睛,头微不可察地略转,微露笑意:
“此事我会查清楚的。”
话音的去向很近,是站在他身侧的孪生弟弟卫子湛。
卫子湛漏夜前来曲水,正是为了与他兄长商讨晚集所见之事。
用“有个女子”代替了其中的主人公,重要的见闻细致讲过一遍,胡搅蛮缠的内容略过,自感已讲了太多的话,有些索然,眺望着岸边灯火闪烁的营房,向舟舷前端小迈两步,暂时未再作回应。
卫子歌神态自若,对这样的冷场习以为常,兀自思量片刻,眼底温煦的笑意当中跳出一点寒光。
“若真如你所想,就让他们……随那四门一同去吧。”
声音平和,还是兄长一贯的处变不惊,卫子湛微微点头,看着江面映出的渔火烛光微波粼粼,无所依凭地漂浮在起伏的浪潮里,视线向前再推,一顶顶营帐的轮廓像山丘似的,倾轧着、堆积着,连绵横亘,或为流离失所的百姓如何安抚,或为自己的兄长面临的压力,心中也难免悄生惆怅。
负手立在船头静了少顷,语调平淡道:
“那两个拐贼精选目标,人群中暗藏不少帮手,众人分工明确,且明辨形势、配合熟稔,想来当是早有气候,但我之前并未见各地太守提报相似的案件,再一细回想,两个大人虽掩饰得当,但小孩子的口音依稀与嬴音有差别,所以推测他们可能是从曲水流窜过去的南族人。”
略一顿,无声沁出一丝鼻息,“拐贼行迹恶劣,于黎民有害不得轻饶。但曲水已有兄长主局,我无故进曲水调查此事不妥,所以只好劳烦兄长了。”
卫子歌看了眼他的背影,对着那身影微微笑了笑,“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客气、疏离。”
卫子湛也轻轻一展笑容,反问:
“是吗?兄长的朋友无故闯我府邸,若我手快些,恐怕还给兄长的便只剩一具尸体了。兄长就是这样同我不分远近的?”
江水涟涟,流云漫漫,有跳蛙入水,水面上的月影被波纹搅和得发皱,扯碎了短暂的平静。
卫子歌看着破碎的影子重新恢复如初,才不可思议地一笑,“我的朋友?不知是何人打扰到二公子府中宁静?”
卫子湛冷冷道:“难道兄长不知道?夜入我府中的,正是备受兄长器重的那位宋姑娘。”
“宋姑娘?”
卫子歌口中轻念,看向卫子湛的眸子慢悠悠沁满了意味深长的笑意,他认认真真从上至下扫过卫子湛的背影,声线一拉长,多了些戏谑的含义:
“那么,一向孤清的二公子轻易就放过宋姑娘的无礼,只是因为,她是我的朋友吗?”
卫子湛站在船首,他的目光定在一簇光亮上头,随着光线的跳跃闪过一丝慌乱,他本想旁敲侧击地探探宋星摇是否为卫子歌有意派去,却未料到竟被卫子歌抓住了端倪。
待他半侧回身,眼中已再无波澜,只沉声道:“否则呢?”
“兄长你谋事、做事,从来算之九、言之五、而行之一,若我不小心猜错了兄长的心思、情急之下真的杀了她,再打乱兄长的计划就不好了吧?”
卫子湛又恢复成他的冷漠,那份情绪……连自己都还不曾肯定,更别说被旁人看穿了去。
“好好!”
卫子歌呵呵笑了笑,“只是你可能不太了解——”
他故意停顿片刻,斜眸观察卫子湛的表情,见其面色如旧,一丁点异样都未露,卫子歌的笑意更加浓厚了些。
“宋姑娘在我身边这些日子一向特立独行,这件事并非我授意,我也毫不知情。不过你要是耿耿于怀的话,待她回来,我替你问问清楚。如果她的解释还算合乎情理,在你府中也未惹出什么大乱子,我就自作主张,免了她的罚了?”
“随兄长便就是。”
卫子湛听得莫名生出一缕烦躁,微抖衣袖,提身跃到另一叶木舟之上,舟身一沉,挤压出一圈水花,稀里哗啦砸进江中,落水声笼罩着他带着冷淡又无所谓的话音:
“一个女子罢了。”
卫子歌静静看着面前的篷舟破开水涡调转方向,嘴角牵出一抹了然的笑,待那叶舟已有一半遁入蒿草下的阴影,与同时回头作辞的卫子湛四目相望。
卫子湛略一颔首,深色的衣裳像是帮他隐了形,只剩双眸里浮动着水面上的月光。
“时机未成,此次前来也只能避人耳目,百里先生那边暂时还无法亲自拜会,拜托兄长解释了。”
卫子歌点头回应,“放心,我会替你向先生问好。不过……”
“不过……”
卫子湛轻声重复一遍,顿了顿,见他兄长点点头,唇角微吊,语气中掺了些自嘲:
“看来很快,我就能从曲水城门进入了。”
行舟的水流渐远,卫子歌目送小舟隐遁蒿草丛外不见,静默片刻,慢慢回身转向岸边,脸上的从容、闲淡一一消散,笼罩出一层隐约的坚硬。
他目光扫过帐区,一寸一缕地看去。
看那千人日日困顿于自己的囚牢里等人救赎,看汤汤曲水蜿蜒流淌过大嬴半幅疆土,看北境虎狼环伺,看南部百废待兴,他的眸中闪过一波一波精光,在他沉静的面庞之上,依稀可窥见他胸中丘壑。
“然后呢、然后呢!”
姝儿拉着宋星摇胳膊挡在自己身前,害怕得缩了缩肩膀,追问孟令风下文。
“然后,那团火焰重新燃烧起来,发出绿森森的火光,里面慢慢露出个骷髅般的脸,眼眶空洞,牙骨裸露,对着他们一张一合,再一眨眼,绿光突然一灭又一闪,这次看得一清二楚,这张骷髅脸正是——三日前被他们失手推下山崖的那人……”
“啊,别说了!”
姝儿松开手借着月光撒腿跑了,留下孟令风一脸强忍住的坏笑,“哈哈哈哈,公主越怕还越要听鬼话本,依我看,只怕今晚上要做一宿噩梦了!”
宋星摇听得也起了浑身鸡皮疙瘩,本来她也准备拔腿跑了,谁知被姝儿抢了先,被姝儿一打断,她反倒缓和过来紧张的神经,暗示自己“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搓了搓衣袖,搓热身上的冷气,头一歪,正瞧见柳下蹊看着姝儿跑走的方向,一脸担心。
宋星摇眼睛一眯,故意靠近柳下蹊跟他一起看,慢慢伸手在他眼前,“啪”,弹了一记响指,大声揶揄:
“看什么呢!哦——姝儿呀!那边不远处便是她的帐篷,柳公子担心的话,就跟过去安抚安抚好啦!”
柳下蹊被宋星摇吓了一跳,面色涨红,嘴硬否认:“我没有担心!”
再一转头,见宋星摇摆着圆形的口型,无声“喔、喔、喔”地,一个劲点头怪笑,旁边孟令风脸色不知为何严肃起来,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柳下蹊心里更急,急得说不出话来,语结半天才一转身,连平日里一丝不漏的礼节也忘了行,急匆匆就走:
“我不担心她……我是说我也先回去了!”
宋星摇正哈哈大笑,孟令风脚尖一碾,也转身就走,走几步才想起还有一人,转过身,脚下的步子也不停,就这样半扭着同宋星摇告辞:
“我先找公子复命了,宋姑娘,快回帐休息吧!”
三个人先后离开,耳边顿时安静下来。
宋星摇乐得清静自在,独自踢踢踏踏往帐中走着,沿路灌丛杂生,不知是何种花朵密密匝匝攀了一树,嫩粉淡藕各色皆有,色彩交织,散出阵阵浓郁的香气。
她偏起头一路看去,脑海里咂摸着姝儿与柳下蹊,咯咯轻笑,不久后,思绪又跳到前一晚,从公子府临走时,卫子湛说的话究竟是何意?难不成他真的认出自己了?
不会。
宋星摇笃定地否决,倘若他认出自己,岂能轻易放自己离开?
以卫子湛不饶人的个性,怕是定要押着她来卫子歌这里兴师问罪了。
她猛然想起什么,回头四处看了看,该不会他派人跟上自己,故意钓鱼执法吧?
黑洞洞的夜色只有草木相伴,宋星摇略一思索,抬腿向另一条小路走去,这条小径僻静曲折,若有人跟在后边,不出多久定会露出马脚。
风穿过树枝的缝隙,挣扎出仿若呜咽的气流,宋星摇侧耳认真辨听,从始至终只她脚下一道脚步声,再举目瞭望,转过两个弯便是营帐的位置,自己绕了也有两刻钟,或许真是自己多想了。
思绪游离间,忽见前方一团火焰忽明忽暗地跃动,火光上方飘舞着烧成粉末的灰屑,悬在半空中洋洋洒洒不落。
恍惚间,一个黑影钻进一旁的灌丛中,带着枝叶“刷拉刷拉”晃动,在寂静的风声里涂了一层瘆人的想象。
宋星摇没看清,但不妨碍心里已开始发毛,再看两旁树影,好像方才孟令风讲过的鬼怪都幻化成形体飘来荡去,顺着火焰的光线颤颤悠悠向自己飞来。
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抽出腰间佩剑,避免作响惊动到前方的怪影,一点一点向前挪动,快到地方的时候,声音有些发抖,故作镇定问道:
“谁,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