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还明。
人已散去,山庄又恢复到往日的清冷孤寂。
庭院虽然冷清,屋顶却不空虚。相似的月夜,凤纯坐在屋顶,手杵着双颊,遥望着远方的月夜星空。萧隐一眼就望见屋顶那落寞惆怅的背影,他本想上去同她打个招呼,如朋友般寒暄两句,问她一句“怎么还不休息?”
然而心中一种莫名的力量却促使他停下,嘴角清晰的笑容逐渐模糊,眼里欣喜也慢慢消去,最终,他一句话也没说,悄悄转身离开了这里。
悄无声息。
凤纯回顾望去,只有微凉的秋风抚摸过她的脸颊。
“幻觉吗?是幻觉吧。”
她喃喃道。
城中不时有明光点点,如繁星般闪烁。俯眺着城池,遥望远方,脑子里全是十七年前那个残忍的火夜与白天发生的事情。
那个令她痛苦的夜晚……
她见到了一国之君,见到了仇人的儿子,但她没有办法替凤家报仇。
若是她杀了纪宁生,那么自己便会背上弑君的罪名,凤家也会因此而落得个不忠不义的骂名,她当然可以不在乎自己,可绝不能令家族蒙羞。
但若不杀纪宁生,则痛苦难忍。眼见着自己的仇人站在自己活蹦乱跳,还一副大义凛然不知是非黑白的模样,她就要气得发疯,巴不得将纪宁生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剐下来,让对方也尝尝自己这些年来所忍受的痛苦。
可是凤纯无能为力。
出身将门之家,身为忠良之后,她身兼重任,即便国之君主以欲加之罪要将其处决,她也只能含恨而终,凤家上下全都是这样死去的。
既然自己的父亲没有反,那么她就更反不得。
她注定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是“正确”的。
她不能杀纪宁生,也杀不了元飞英、杀不了钱进,更无法推翻护君盟,仅仅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弱小了。
她抬头望着天,正对着星空祈祷着什么,却忽闻身后的院中似有女子经过,凤纯立刻警觉回头望去,正是萧小妹睁大双眼茫然在看着她。
“你……你在干什么?”萧小妹问道。
凤纯眼下有些不悦,冷漠道:“不关你的事。”
萧小妹娇哼一声,噘着嘴偏过头去,满脸置气,嘴中嘟囔着道:“不说就不说嘛,那么凶做什么……”
边说着,她走回房,偌大的宅子,忽然又只剩下凤纯一个人。
她遥望着远方,满目的璀璨星河此刻在她眼里仿佛也黯然失色,足下城池于她也不过几粒细小尘埃。她还要在这里坐多久?
*****
秋霜已铺满石砖地板。
清晨醒来,这寂冷的山庄更加冷彻。秋风飒飒,吹落了院前的梧桐,黄叶随风飘落,这阴天里,秋日里,更添几分凄切。
远处李清风打着呵欠,懒洋洋地走过来,院中只有萧隐一人正站在梧桐下抬首凝望。李清风于是也不自觉地抬头望了望天空,一片灰冷,阴沉郁郁。他咂了咂嘴,走到萧隐身旁,伸着懒腰问道:“萧大哥,你在看什么呢?这死气沉沉的天……有什么好看的?”
萧隐收了眼神,目视正前方,愣住几秒,随即转身坐在梧桐下的那张石桌前,说道:“没什么,在想些旧事罢了。”
李清风皱眉揣摩这二字,又重复了一遍,“天意?”
萧隐点点头,眼神深邃乌黑,仿佛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若你一直盯着,好像就要被吸进去,李清风没有看着他,萧隐却在盯着那石桌上的棋盘,神色仿佛十分痛苦。
李清风猜不透萧隐,又见此人不愿多做解释,便也不再去细想,四下张望无人,转而问道,“他们人呢?”
萧隐道:“小皇帝九五之尊,万金之躯,他若不愿醒,谁敢去惊扰圣驾?至于凤纯,我想她应是几日奔波劳累,又不愿见莽周王,让她休息吧。”
“谁说我不愿意的?”
扇门处,只见凤纯正神采奕奕,右手曲肘抱剑,左手揪着纪宁生的耳朵,朝他们大步走来。
站在远处的萧隐二人颇为吃惊,他们都以为凤纯与纪宁生深仇大恨,恨不得这人立刻暴毙升天,更莫说要见面同行。但眼下,凤纯竟以这副精神饱满的模样走到他们面前,昨日脸上的阴霾好像早已散去,此刻她笑得比谁都开心。
纪宁生的耳朵已被她揪得通红,整个人就像只待宰的小鸡,想挣开却又束手无策,于是只能被这么带着来到萧隐面前。
李清风看见这一幕实在忍俊不禁,觉得稀奇更觉好笑,上前一步,以一种观察艺术品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纪宁生,又看了看凤纯,“凤姑娘不愧是江湖第一杀手,此等气量,我李清风真是服了!”
凤纯放开纪宁生,傲然一笑,道:“不,我没那么大气量。我只不过是想要亲眼看看这自诩明君的小皇帝见到他治理的山河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时,那种窘迫尴尬的表情,一定有趣极了。”
说罢,二人哈哈大笑。
正在这时,华鹤也已走了过来,“我知道!那种表情就像苍蝇叮了一颗好的鸡蛋。”
李清风皱眉道:“这又是为什么?”
华鹤笑嘻嘻道:“因为苍蝇向来只叮臭蛋,好的蛋它们是分辨不出来的。”
话音刚落,院中又是一阵大笑。
纪宁生听着这些人的话语尽是对自己的轻蔑与嘲讽,心里实在觉得委屈——难道他不是一个明君吗?莽周繁华富饶,这都是他励精图治的结果,这是他的心血!若是没有他,莽周早就支离破碎,又怎会有如今的盛世?
然而面对人多势众,他也不敢多说什么,于是只得跟随萧、凤二人出门去。
没水城乃莽周经济中心,踏出门去,街上道旁皆是一副繁荣景象。未及正午,街上已是人潮汹涌,路边摊子上吃的喝的,生意实在红红火火,看那些叫卖的伙计嗓子都要喊破了天,更莫说酒馆、饭馆内宾客满座。行走在其中,纪宁生十分满意地点着头阅览着自己治下的盛世,他看见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笑容,牙齿咧得卖力。
——那一定是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
可是总是充满美好幻想的他又怎么看得到他们笑得有多么辛苦?街上人潮如海,只不过是大家都赶着去打工;叫卖的伙计喊得那么卖力当然也只是怕若被老板发现自己有一丁点懈怠偷懒,就要把他这一个月的工钱通通扣光;馆子里的生意红火,是因为坐在里面的那些人不是过路歇脚的天涯浪人,就是闲钱多的没地方花的官家大爷……
然而纪宁生又怎么看得见这些?又怎么会明白这张名为“盛世”皮下包裹着的辛酸劳累?他已过了太久的好日子,早已忘却自己当初流浪民间捡垃圾为生的那种黑暗的日子。他曾暗自发誓要给天下百姓人人富足享乐的生活,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
所以他还是笑得很开心,像一个天真不知苦的孩子。
凤纯看着纪宁生,她在冷笑。她在纪宁生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一把杀人的利器,江湖上都飘荡着她的传奇,黑道中人对其敬而远之,远近千里之外的小官小吏都要夹着尾巴做人。
反观纪宁生天真无邪,痴痴傻傻,看见什么便信以为真,从来不去往深处想事情是否真如表象。这副嘴脸,向来是凤纯最讨厌的,若非有顾虑,她发誓自己现在就会杀了纪宁生,然后把他的皮剥下来给城东受冻的狗缝一件人皮大衣,她不是没有这么想过。
思绪忽然被萧隐的声音打断,只听他对纪宁生道:“你若以为这便是安居乐业,那就大错特错。”
纪宁生闻言,脸上的笑意立马消失不见,心里又气又恼,却又隐忍不敢发作,表面上满不服气地说道:“那你说说到底要怎样才算安居乐业?难道这些人都是元叔叔他们请来做戏给我看的戏子吗?”
萧隐闭口不答,仍我行我素大步向前走,纪宁生心里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凤纯看见这副场景,不经意间“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上前拍了一下萧隐的肩膀,打趣道:“要说气人扫兴,萧公子真可谓是天赋异禀、无师自通,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儿?再沿着这条街走下去,就要出城了。”
萧隐淡淡道:“正是城郊。”
*****
刚出城门,草木繁盛,郁郁葱葱,不久前才修葺的城墙崭新辉煌,右侧十里连廊雕梁画栋,廊下溪水清澈,潭中鱼儿活泼自在。
常人若是途经没水,看到连城外都这般富丽堂皇,必定认为这里人人都过着神仙般的生活,走进城内,更是车水马龙,在世人看来,没水就是天上人间。
连廊内亦有三两文人旅客在此吟诗观景,休憩半刻。他们感叹着没水的辉煌,感叹着没水的繁荣,连纪宁生也觉得满意极了。
他顺着大路向前走,却忽然被萧隐拉到了一条羊肠小道上:“这边”,于是他只能被朝着那草丛走去,凤纯亦紧随其后。
大约向前十多里,荒山杂草慢慢朝三人压来,不久前还在眼前晃动的芳草与溪流早已被碎石荆棘所取代。
当然,这景象也没什么惊奇,荒山碎石、杂草丛林到处都有,也不能仅因为一处尚未被开发的荒地便认定没水非繁华之地。惊奇的是荒地上将要倾倒的破屋,只见那木板破屋的墙壁已被烟熏的漆黑,屋顶也已倾斜倒塌下,只剩左半边的一点空间尚可容纳人。
屋内铺着枯草,还有几条破布,几个破碗。外面一个年迈的老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咳嗽不止的孩子,大约三四岁。那孩子脸色青灰,双眼无神地看着天空自由自在飞翔的小鸟,他已没了任何情绪。
不止他一个,这里至少有十个孩子,他们每天都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天空,然后一句话也不说,每个孩子脸上都满怀着对鸟儿的羡慕,但久而久之,这种羡慕的眼神也成了死灰。
因为他们忽然发现这种羡慕不但多余而且可笑。至于还生活在这里的大人们,不是乞丐就是残废,他们没有衣服,只有破布可以蔽体,要么坐在杂草里,要么趴在地上听土地下的响动,总之各种各样,就是没有一个人说话的。
风一吹来,好像他们就要被吹走,那些破布衫下遮盖的不是身体,是骨头。他们体型削瘦,实在难以用“人”来形容,哪怕莽周最偏远小镇上的农民都比这要好一些。
纪宁生还未走近,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看见这幅场景就止不住想要呕吐。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他喃喃着,惊恐放大的双目里充满了质疑与愤怒。
萧隐不去管他,华鹤一早已先一步到此,为那老妇怀中可怜的孩子看病,施舍一点食物给这些无家可归的人。
凤纯也是惊了,她虽对没水还算熟悉,但从不知晓这城外竟然还有这等地方,双眼望着眼前疾苦的景象,皱紧眉头,眼里满是不忍与心痛,回头怒斥纪宁生道:“这都是你做的好事!”继而快步跟上萧隐,问道:“你是怎么发现……”
她话未说完,萧隐已先一步答道:“这里是乱葬岗。”
“乱葬岗?!”凤纯、纪宁生大惊失色,异口同声道。
萧隐点点头,这时华鹤已为那脸色发灰的孩子看完了病,起身走了过来,对他们说道:“我初到没水时,便路过这里。那天晚上风刮得很大,我胆子又小,又听人说这里是乱葬岗,经常闹鬼,心里就有些发毛,我看见这里有火堆就赶紧向大家求助,可是没想到,这里竟是这番景象。唉,其实萧老大三年前就发现了这地方,但他实在无可奈何,没水城不允许乞丐和残疾人出现在大街上,这些人们又无家可归,所以只能来此苟活。”
凤纯听罢,勃然大怒,厉声呵斥道:“哪个狗贼立下的规矩,我去砍了他的头!”
萧隐道:“那恐怕大半个没水都要血流成河。”
凤纯道:“你说什么?”
萧隐道:“没水城内的大爷们已与城主宋思明联合起来,他们给宋思明用不尽的钱财,宋思明就放任他们欺负穷人百姓,胡作非为。”
凤纯冷笑,双眼盯着远处羞愧低着头的纪宁生,语气中带着一股奇异的讥诮之意,道:“是啊,有的人把奸人当忠臣,把正义说成是邪魔,高高在上地评判别人指点江山,看不见民间疾苦而放任小人张狂,这种人真应该被吊在城墙上!”
萧隐自然明白她所指是谁,瞟了一眼纪宁生,叹了一声,喊道:“凤纯。”
凤纯回头:“怎么?我说的不对?”
萧隐道:“你去帮帮华鹤吧。”
说罢,萧隐朝着纪宁生走了过去,他像个犯了错羞愧不已的孩子,低着头窘迫地站在那里,日上竿头,灼热的骄阳直烤得他大脑发昏,脑子里嗡嗡作响,不断涌现出皇廷王宫里王亲贵族穷尽奢华、纸醉金迷的荒唐景象。
他觉得难受,脑袋好像要炸掉。
萧隐走到他面前,冷如冰霜的质问忽然让他清醒:“你觉得怎么样?”
纪宁生如一根竹竿般立在碎石土地上,握紧双拳,咬紧牙关,面对萧隐的问题,他无法回答,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他能够简单地说“我觉得不好”或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吗?
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也许沉默才是他最好的回答。
碧蓝的晴空上划过一排排成群飞翔的大雁,它们是那么快乐,能够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地之间,倘若人也能够像鸟儿那般自在——没有处处勾心斗角,也不用整天为了全家人的温饱而忧愁,更不必担心自己未来若无所成就而被旁人取笑……若人类也能够像鸟儿那般,终其一生都逍遥于天地之间,游遍千山万水,阅尽世间秀丽河山,没有人间的苦恼,那该有多好?
可是人不是鸟,人也无法变成鸟,更不能凭空长出一对翅膀,所以无论再怎么羡慕,他们也只能当人,只能接受自己的命运。
纪宁生悄咪咪瞄着那些可怜的孩子,他们之中最大的也不过才十岁,同样还是不懂的孩子,而他们的生命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纪宁生却已贵为九五之尊,享尽世间荣华富贵,坐拥莽周河山。这天壤之别,真是任何人看了都要感叹命运不公。
那些孩子仰望天空的神情,他也曾拥有过,他也曾感同身受过这种暗无天日的地狱生活,这种一眼便能望到头的绝望与无助。所以他才要立誓要做一代明君,要天下再无贫苦之人为其生活而挣扎。
他以为他做到了,但他只不过是把这些人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纪宁生沉默良久,握紧双拳的手心已渗出汗水,他的神情羞愧而紧张,嘴唇干的似要裂开,仿佛是想说什么却又犹豫了很久,萧隐也在耐心地等他开口,过了半晌,他还是没能说什么。
他承认自己畏惧了、羞愧了,他无法面对这些人,想想他过去是那么傲慢,多么可笑,一副高高在上、自诩明君却不知民间疾苦的姿态肆意嘲笑着别人,他甚至自己都觉得可悲!
于是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