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寨的火烧了很久。
久到这里的建筑已看不清形状,只剩下烧焦的横梁。遍地的尸体,均已如黑炭一般面目全非,烟灰纷飞漂浮在空中,枝头的乌鸦瞪着眼睛在哀嚎。
任何人见了这副场景,不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都难免要为之一叹。
风萧萧、雨愁愁、电鸣声三人站在这片灰烬上。
他们还活着。
他们的模样看起来是那么狼狈,身上脸上尽是黑烟熏过的痕迹。
风萧萧的人却仍旧一副潇洒自得的模样,仿佛方才那把大火于他来说不过只是弹指一挥间的尘土。
而雨愁愁这副怅惘忧郁的模样倒是十分符合此时此刻的情景,她似是在为地上那些死去的人们哀叹,这些人分明死在他们手下,她看起来却那么心安理得,好像很无辜似的。
至于电鸣声,他虽被卸断了一条胳膊,气势还是那么十足,双目坚定凝视前方,好像谁也不能阻挡他。
现在,四象使只剩下其中之三。雷万钧已死——不日这消息便将传遍整个江湖,山海将会赢得万民之欢心,而他们三个不仅要饱受人间冷眼,还要被元飞英与钱进责罚。
从前他们威风八面,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凡天下之人,身在朝野,便以元相与钱进二人马首是瞻;身在江湖,便趋附护君盟四象使,若有任何人胆敢同他们作对,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但现在,他们能够感受到天要变了。
萧隐重出江湖绝不是偶然,这点暂且不说。山海的出现,势必会威胁他们的地位,从此这天下,护君盟便再无法只手遮天,况且,二位相爷发起火来是谁也难以承受的。倘若他们不想办法将山海除去,死的就是他们,元飞英手下绝不养闲人,更不会容忍废物在护君盟蹭吃蹭喝。
电鸣声道:“大哥,怎么办?”
风萧萧折扇一展,潇洒笑道:“回去,找相爷领罚。”
二人闻言大惊,雨愁愁道:“莫不是大哥已有了对付他们的万全之策?”
风萧萧仰天傲视,得意笑道:“还没有。”
电鸣声道:“那你还让咱们回去,这不是送死吗?”
风萧萧道:“现在没有,不代表三天后不会有,放心吧。”
三人回到都城宋州已是七天后。时下正逢莽周秋收节,都城一片繁华,大街小巷皆挂满五彩花灯,灯穗又悬着竹铃,风一吹来便响起阵阵动人心弦的声乐。
在这热闹的人潮中,每个人都仿佛醉酒微醺后沉浸在其中美妙的幻梦。他们庆祝着一年来的收成,谈论近日发生的乐事,集市上年轻男女的笑声不止,不为生计而忧愁的他们则奔跑在爱情的甜蜜里,一切充满了快乐。
到了夜间,元飞英府上更是一片灯红酒绿,歌舞升平。
纵览相府,雕栏玉砌,金阶玉瓦,庭院红枫飒飒,轻轻飘落在小桥下的清水里,顺着流水,缓缓流向远方。
中庭的达官贵人们正以那老练而又虚伪地笑脸相互交谈奉承着,在今天这样盛大的夜宴里,一切都是那么和谐而美妙。
而这座相府的主人元飞英,却迟迟未出现。若是往常,他早已穿上那华丽的云纹黄袍,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大摇大摆走出来了。此刻,元飞英却正负手立于书房中央,大发雷霆。眼前跪着的正是狼狈而归的三象使,他们低头垂目,就连呼吸也变得十分小心翼翼。钱进站在一旁,皱紧眉头看着这三人,又以余光偷瞟身旁元飞英,也是不敢妄言一字。
庭院虽欢歌载舞,书房周围却是一片死寂,偶有红叶落下,秋风凄切,也不过一瞬即逝。比起秋意凄凉,更骇人的是元飞英的沉默。
元飞英是个极其喜欢自吹自擂的人,他一天之内说的话,恐怕比别人一个月说的话都要多。他喜欢说话,喜欢炫耀,因为这样能够显摆他的智慧,但现在他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这里,这很可怕。
绝没有人想要知道得罪元飞英的下场,绝没有!
良久,忽听门外敲门声轻轻响起,一小厮道:“相爷,您该出去了。”
只听元飞英一声低哼,厉声回应道:“我知道了!”
小厮脚步逐渐离去,元飞英这时又一声长叹,怒斥道:“你们还敢回来?”
风萧萧抬手作揖,心中虽惊惧万千,脸上仍旧面色不改,嘴角那一抹自信依旧,说道:“属下三人自知办事不利,令相爷损兵又折将,但此次也并非收获全无。”
元飞英眉头一皱,鄙夷道:“哦?”随即拍案大叫:“此行活着回来的只有你们三个,还敢说收获全无?”
元飞英抬起茶杯,用杯盖拨了拨茶水,又沉静下来:“你们倒是说说,有什么收获?”
风萧萧道:“自山海出现,民间呼声高涨,他们先是救走陈绥,此次又意欲破坏相爷大事……其成员有摘月山庄萧隐,欺玉楼李清风,碧落楼华鹤,还有通缉犯凤纯。凤纯与朝廷有仇,更是对您、对王室恨之入骨,王上在这个时候失踪……何不趁此机会,将王上失踪一事推到凤纯身上?凤纯有难,山海自然也逃脱不了其中罪名……”
他未说下去,事实上,他也不必再说下去,元飞英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凤纯多年来一直是他们的眼中钉,不将其彻底除去,他们总是担心第二天身首异处,加之现在又出现了个山海,元飞英更是头疼。而风萧萧的献策,对元飞英,对护君盟来说实在是个大好机会,他当然要利用这次机会将他们除去!
元飞英那张充满褶皱的老脸终于有所缓和,露出了得逞的微笑,“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这就表示他已完全接纳了风萧萧的想法,三人于是心中悬着的那块巨石终于放下来,这时却听元飞英道:“不过……雷象使死了,你们三人对付山海想必也很吃力吧?”
话音刚落,只见自书房右侧的阴影之中忽然走出来一个如幽灵般披头散发,脸上戴着银色面具的女人,三人抬头定睛朝那处望去,心中大惊:那不正是江湖四十八绝杀之中大名鼎鼎的幽灵神宫之主沈映幽?
元飞英拍着沈映幽的肩膀,笑得就像一位慈祥的老者,为三人介绍道:“这位是幽灵神宫的主人,你们想必都听过她的名字。从今以后,幽灵神宫就是护君盟的盟友,而这位沈宫主也会同你们一起对付山海。”
他又大笑几声,给了钱进一个眼神,随即,二人便大笑着走出去赴宴。桌上烛火忽明忽灭,秋风自敞开的门外吹来,仿佛阴间的鬼嚎,而沈映幽一袭白衣,乌发垂散着站在这里,就好像一个骇人的女鬼。
沈映幽看着三人,眼神黯淡死寂,嘴唇紧闭,看样子也不打算说些什么。雨愁愁望着眼前的女人,心里也不禁有些害怕,虽说民间对她的评价是多愁善感,病态悚人,但此刻见了沈映幽,她又实在觉得自己平日里那些作为不算什么了。
风萧萧笑道:“在下风萧萧,四象使之首,这二位分别是雨象使雨愁愁、电象使电鸣声,请多指教。”
沈映幽一声冷哼,扫视三人一眼,随即擦过风萧萧肩膀走到门口,右手死死扣着门框,冷冰冰道:“我们一致的目标是山海,若你们要找我,便到元相爷在郊外的别院找我。”
说罢,她便如一阵风般离去,悄无声息,不声不响。
风萧萧转身回望,脑海里还净是沈映幽如幽灵般的背影,雨愁愁走到他身旁,弱声弱气地道:“我真讨厌这个女人。”
*****
屋内没有点灯,今夜月色正明,明黄如灯火,照在地上几乎点亮了整个大地。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屋内,印出陈绥那痛苦而深沉的脸庞。阴霾之中,他双手交叉立于额前,低垂着双目,静静听着外面秋风萧瑟。
也许他是在忏悔,也许他只是太寂寞。
几日以来,他已经把院前那棵梧桐掉落的枯叶数了个遍——三千六百八十四,他的心岂非也和门前那棵梧桐一样备受煎熬?思念着不知身在何方的亲人,忏悔着过去所做的错事,忍耐着生命对他的折磨。
外面忽然有了动静,想必是萧隐他们回来了。
院子的灯被点亮,低声絮语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陈绥透过窗缝呆呆望着那些年轻又热血的后辈,心里充满了激动与羡慕,只可惜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辉煌亦将被覆盖。现在他所能做的,只有静静等死而已。
屋中一声长叹,他又摸着黑走到床上躺下。
他本应出去迎接萧隐他们的,他没有。这样的场景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这会让他想起曾经少年时也是那么意气风发,自在逍遥,想起昔日光辉逝去的痛苦。
他的生命正在消逝衰垂,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他就会死。
院中,人群聚集在一起,萧小妹也出来相迎,望着面孔陌生的纪宁生,她又好奇又活跃。萧隐正遥望着陈绥的屋子,没有点灯,没有丝毫光亮,他看着那扇窗户,陷入了沉默。
一旁正说的热闹,凤纯循着萧隐视线望去,嘴角勾过一抹微笑,走过去轻拍他的肩膀,悄声道:“你那么担心,为什么不过去看看?”
萧隐忽然回过神来,笑叹一声,道:“我若是他,也不希望被打扰。”
凤纯皱眉道:“那么,我们当初冒那么多风险救他回来的意义是什么?”
萧隐道:“正义。”
凤纯正想说些什么,李清风已叫住了他,于是萧隐转身回去,凤纯看着那未曾亮灯的窗户,心中也不再思索什么,亦然转身回到了他们之中。
纪宁生四下观望,发现这山庄虽然雅致简单,却显得有几分冷清,院内一棵梧桐枝干早已空虚。叶已枯黄,只要风轻轻一吹便会落下,树下摆着一张石桌,桌面刻的是棋盘,闲来时便会下上一局,不远处几盆茉莉还努力散发着怡人的清香,它们的花期也快要到了尽头。
萧小妹仍在咋咋呼呼对着李清风牢骚问着少年的来历,萧隐阴沉着脸一走过去,她便立刻收声,不敢再多言。李清风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禁笑了。
萧隐道:“今夜你在这住下,明天我会带你去看看真正的莽周究竟是什么样子。”
纪宁生被他的话拉回神,他点点头,心里并没有太多反应,只是隐约对明日的到来充满了一点紧张与兴奋。
他既期待明日的到来,又害怕。他怕凤纯口中对他的控诉都成真,怕他的理想果真如他们所言那样是一个荒谬可笑的谎言。他期待,因为他已迫不及待要看看自己的成果。
可是明天将会发生什么,谁又会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