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寨已毁。
山下的新牙镇终于已从那片废墟中走了出来。
恢复以往的光景虽还需要些时日,但至少在山后的矿山内找到了那些被拉去做劳役的百姓,他们现已恢复了自由之身。护君盟在此的据点一倒,他们从此只需要为自己而活,投入到以往的正常生活中。
望着逐渐盖起的屋舍,华鹤心里也十分满足,就连他自己也亲力亲为去帮那些人添砖加瓦,脸上的笑容便足以看得出他有多开心。
更不必说其他人,李清风甚至也放下身段,参与其中。要知道像他这样出身于江湖世家的名门公子,虽满怀锄奸惩恶之志,却一向都不屑于做这种苦力工人才做的脏累活,但这一次却是个例外。
萧隐负手站在城门,望着正在恢复的秩序,脸上还是一副淡漠的神情,心里也不知作何感想。凤纯忽然走过来,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尽是一副落败小镇的荒景,她拍一下萧隐的肩膀,笑道:“多谢你,若不是你及时赶来,我与李清风恐怕都是死人了。”
萧隐仿佛突然回过神来,愣了一下,随即应道:“分内之事,何须言谢?”
闻言,凤纯便也不在此事上多说,双眼飘忽在勤劳的人群之中,忽然捕捉到一个穿着打扮贵气与众人格格不入的杂工,她仔细一看,竟立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一向自命清高不屑与凡人为伍的堂堂欺玉楼大公子李清风,竟也会干这种活?真是一桩惊天奇闻!”
她的语气充满了惊讶与好奇,但在萧隐听来,却仿佛多了一分嘲笑的意味,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说道:“你是在夸他还是在讽他?”
凤纯右手玩弄着发丝,不停眨动着那亮如星般的双眸,摆出一副思考状的神情,道:“嗯……只不过对他有了新的认识而已,谁能想到曾经高高在上的李公子如今竟也会同我们一起坐下吃农家的粗茶淡饭了?你说,若是李老楼主看到自己的儿子有这番转变,他是会谢你还是骂你?”
萧隐沉默。
见眼前的男人沉闷冷漠,她笑了笑不再勉强,随即道:“说正事,下一步你打算干什么?”
萧隐道:“休息。”
凤纯大惊:“休息?”
萧隐点点头。
凤纯道:“休息多久?”
萧隐道:“最少五天,最多半个月。”
凤纯道:“半个月,已经够我再接两个单子了!”
萧隐道:“抱歉,有些私事我不得不去处理。”
凤纯望着他脸上严肃的神情,心中猜测此事于萧隐来说必定事关重大,她本想打趣,忽然又觉得不太妥当,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最终道:“什么时候走?”
萧隐似是微微叹了一声:“马上。”
紧接着他立刻说道:“你们可以在山庄等我。”
凤纯笑道:“知道了,一路平安,早去早回!”
正欲离开,只见废墟中被他们救下那少年忽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握住了萧隐的手,用一种激烈的语气道:“你们就是山海?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凤纯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萧隐,一副意味深长地表情站在一旁看戏。
只听萧隐道:“你已是自由之身,无论狂风寨、还是护君盟,都不会再进犯此地,你大可安心留在这里。若你想外出闯荡一番,缺些银子,我也可赠与你一二。”
说着,萧隐便要拿出钱袋,这时又听那少年道:“我听说山海的人各个都是心怀苍生的英雄豪杰,做的都是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的好事,但莽周天下太平,盛世昌荣,哪有什么弱小需要帮扶的?所以我要跟着你们看看做的都是什么事!”
闻言,凤纯当然是气极怒极,心想:到底是哪家养出来的猪崽才会说这般没见识的话?莽周表面繁盛是不假,但那些被害死、被冤枉、被撵走被迫成为乞丐流亡的人们又何曾享受过这盛世?
正要破口大骂,李清风忽然走了过来已替她骂了出来:“你身形弱小,不会武功,也不懂智计,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今天若不是有我们,你早就死在这废墟里了,哪里还有站在山海面前大言炎炎、小言詹詹的机会?”
众人回头,只见这位一向风度翩翩的大家公子,此刻俨然一副灰头土脸,刚从煤矿山挖煤回来的模样,却无法掩盖住他那出众脱俗的气质,眉宇之间透着几分骄傲与自信。但眼前这副样子,实在惹得凤纯捧腹大笑。
但想到李清风刚才那般骂人的威风模样,倒也深得她心,也有意收敛几分。
李清风被她这一笑弄得有些窘迫,但还是继续挺直身板道:“山海是为天下苍生而生,它需要的是肯为之流血战斗的志士,山海之人,皆是肯为自己的理想信念牺牲之人!像你这样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还是趁早回家去过你的好日子,做你的皇帝梦去吧!”
凤纯感慨地笑了笑,对萧隐道:“刚才看李公子搬砖抬瓦的那副模样,以为李公子转性了呢,没想到啊没想到,欺玉楼的大公子这嘴若是认真起来,在下也不及万分之一呢!”
李清风笑道:“我说的可是事实,不信你问问萧大哥。”
于是他们又通通将目光定格在萧隐身上,等他开口。
萧隐道:“你若认定天下不再需要侠客,又为何还要提出这番想法?”
他这一言,便是认同了李清风的话。
岂料那少年反驳道:“莽周已是繁荣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天下当不再需要你们这些以武犯禁、自诩正义的侠客!”
他的眼神是那么坚定,双目直直对望萧隐,说出的话语却是如此自大狂妄,仿佛他不是一个平凡少年,而是九五之尊、天下主宰。
“你凭什么这么说?”
凤纯目光锐利,死死盯着他质问。
那少年面对这阵势却一点也不害怕,大步迈向前敞开双臂,尚未脱稚的声音却是那般严肃,道:“因为这天下的江山,都是孤的,孤就是莽周王!”
闻言,三人大惊。
凤纯忽然凶光毕露,眉眼之间尽是深刻的仇恨与杀机,眼前、脑中尽是多年前火烧凤府的一幕幕惨剧。
她于是立刻拔剑上前,死捏着少年的衣襟,反手握剑架在少年肩上,只要轻轻一动,她瞬息便可取之性命。
萧隐望着纪宁生,明灭晦暗的眼神里,似是对这位莽周王有一种深深的怨恨,但他却负手在后,死攥着自己的衣袖,好像是在隐忍。
至于李清风,则除了震惊脸上便不再有什么表情。
凤纯的声音忽然变得就像极北冰原上的冰川,冷冷道:“那你就是我的仇人!”
剑光一闪,剑锋已贴住纪宁生的脖子。
秋风起,黄叶落。
却不知这落下的黄叶之中又有多少令人叹息的过往?
是不是也正如凤纯的身世一样?
纪宁生眼里满是害怕与惊恐,还有一点愧疚。他知道十七年前那桩禁忌惨案是多么令人痛心,这是他的父王造下的孽,本不该由他来承担,却也只能由他来承担。
十七年前,他不过刚出生而已,那时他只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哪懂得这些杀伐阴谋?
纪宁生自然也不知那桩惨案的真相如何,他虽知晓凤家有可能是被冤枉,却更相信若非凤家自己做错事,又怎会惹得灭族之下场?
只听他道:“那桩惨案,是一个意外。但如果不是你们凤家有错在先,又怎么会被人害成那样?说到底,不过是你们咎……”
话未说完,凤纯再气极不能忍,她今天必须杀了他!
眸光中杀意闪动,萧隐、李清风立知凤纯定是下了杀心,好在他们出手及时,两人一左一右,按住凤纯双肩,这才阻止纪宁生的死亡。
萧隐轻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凤纯,你先离开。”
她闭目凝神,深吸一口气,过了很久才慢慢冷静下来。收了剑,转身冷哼道:“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杀了元飞英、钱进,要整个护君盟为凤家陪葬!”
纪宁生立刻接道:“护君盟乃是为护卫王室安危所生,他们不能死。”
凤纯斜目睥睨,冷冷道:“但凡你还有一点脑子,便不会说出这种话!”
说罢,她便朝一边站着,双手叉抱着剑遥望远方,再不多言。
沉默良久,萧隐沉沉道:“你真的了解当今天下?”
纪宁生抬头傲然道:“当然,如今这番盛世丽景,正是护君盟帮助我励精图治的结果!”
萧隐愠怒道:“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纪宁生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萧隐道:“我问你,责任这两个字代表什么?”
纪宁生自信一笑,款款道来:“身为一国之主,莽周大王,责任就是天下苍生。让天下太平,百姓都有饭吃,没有恶霸山匪为祸世间,这才是我的莽周!”说到这里,他脸上已尽是得意的笑,“然而在我这个新王的治理之下,这一切可谓是轻而易举,更何况又有元叔叔和钱叔叔的辅佐,如今的莽周当可称得上空古绝今!”
凤纯听了这话心下觉得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也难免要在一旁讥讽道:“莽周有您这样的明君,不日便可亡国!”
纪宁生道:“凤家的灾祸是一场意外,父王无意为之,况且本来就是凤家有错在先,你身为罪臣之后还能活着已是万幸,不感激皇恩,却要在……”
话未说完,萧隐已打断了他,他怕再令这人说下去,就连自己也要忍不住做出弑君这等大罪:“好,你加入我们,从此跟着山海,好好看看这民间,这莽周境内究竟是怎样一番景象!”
凤纯与李清风大惊,异口同声道:“不行!”
萧隐转身对李清风道:“清风,带他去找匹快马,这位……这位新王会随我们一道回去。”随即他凝望着凤纯,“我有些话,要对凤姑娘说。”
说罢,李清风便带着纪宁生离开这里。
萧隐道:“凤纯,我明白你恨他,但你也应该明白,国不可一日无君。若是现在杀了他,令天下大乱,那时候国将不国。你,想必懂我的意思。”
凤纯心中虽怒意难平,然身为将门之后,她又怎会不明白其中缘由?但说得容易,放下却难,真正的痛苦便在于:明知自己的仇人就站在面前,只要轻轻一捏便可把对方如蝼蚁般捏死,但她却无法下手,也不能够下手,只因若杀了那人,朝政便会大乱,她便会成为千古罪人。凤纯不是怕担这样的罪名,她只是不想看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四散。
况且,那对杀死元飞英与钱进没有任何帮助。
她望着城下,望着遥远的北方,望着那片曾承载着她快乐与亲情的家园,她是那么想念,却又是那么痛苦。
她无法言语,唯有沉默。
萧隐与她并肩站在一起,忽然问道:“凤纯,你为什么要做杀手?”
“因为……我喜欢。”
她轻轻一笑,似秋水中荡漾的涟漪,那样动人,轻柔。
萧隐看着那张灿烂的笑脸,皱紧了眉,他的心忽然之间就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没有致命般的疼痛,却满不是滋味。他当然明白眼前这个女人在说谎,这世上又怎会有人喜欢杀人?除非他是变态。
但凤纯绝不是变态,恰恰相反,她是一个有爱心,有情义,有信念的热血之人!
“没有人喜欢杀人,你更不可能。我们已是朋友,难道这种事情你也要对我隐瞒?”
凤纯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愣神片刻,她终是垂下头深深长叹,雪亮的眸光立即黯淡下去,用一种十分落寞凄苦的声音说道:“你知道,我出身将门,从小便被赋予报效朝廷的希望,我曾经当然也有这样的憧憬和热血。可是当我逐渐长大,当我看到官场朝堂之上那些尔虞我诈,当凤家被灭……我在想,我的坚持、我的信仰,究竟是对是错,是不是一个笑话?”
“我在复仇中长大,我痛恨元飞英,痛恨钱进,我恨那些草菅人命剥削百姓的恶徒!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莽周的律法并不能处罚这些人,纵是天子脚下的宋州也不过一片祥和的地狱。于是我想,为什么我不能打破这个规则?为什么我一定要忍辱负重?那些该死的人,既然天子不管,莽周不管,那便由我凤纯来管!”
她说完,深吸了一口气,神色也变得轻松不少,就仿佛把多年来隐忍的痛苦通通倾诉了出来。
萧隐看到她,心中更多了几分心疼与无奈,更加哭笑不得。他以为凤纯做杀手只是为了报复元飞英与钱进,他从不知道,凤纯竟还有这层想法,目色中倏忽多了几分对她的欣赏:“也许莽周王并没有你说的那么糟糕,只要把元飞英与钱进除去,莽周仍能回到从前那般繁荣富强。”
凤纯摇头苦笑:“改变岂在朝夕?莽周已经烂透了,元飞英与钱进只不过是推动莽周倾颓的要素之一,纵然这两人倒了,也还有第二个第三个钱进元飞英,凭你我之力又能推倒多少?就算新王有壮志,但说到底他年纪尚小,更何况他如今这般模样,在别人眼里,只不过一介幼稚孩童,一介昏君,又有多少人会信孩童之言?”
“凤纯”,萧隐叫住她,“山海建立之初,不正是为了莽周吗?你若有这样的理想,更应当同我们一起构建。这万里山河,是天下人的天下,但若有谁胆敢破坏这方净土,我们,自应拿起手中之剑,去护卫这一方净土。”
凤纯转过头看着他,淡淡笑道:“萧公子,你这是在邀请我?”
萧隐道:“不,我只是在向你陈述。无论如何,山海永远是你的家。”
凤纯望着远方,眼神倏忽变得十分伤感,悲哀轻叹:“我已经没有家了,我的家,早在十七年前便已被毁去。萧公子,我们本就是同命之人,不是么?你的家,你的故土……是不是也被一群强盗毁去了?”
凤纯虽说的云淡风轻,却字字戳中萧隐要害,这正是他多年来隐忍的痛结、心魔。他从未对任何人诉说,尤其是萧小妹,所以没有人知道萧家兄妹的身世,更难以从中探寻。
但面对凤纯这番话,他又岂能否认?
他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是不能说假话的。
所以他只好点头:“是。”
凤纯道:“我无意探寻你的身世,因为你也从未以此伤害过我,揭人伤疤这种事,对任何人来说都太残忍了。不过若是有朝一日你想找个人倾诉,我很愿意做那个人。”
萧隐凝视她良久,终于笑了笑:“多谢。”
凤纯道:“现在,你是不是该走了?”
萧隐笑道:“不,我改主意了,我们一起回去。”
凤纯道:“哦?那么,那件事呢?”
萧隐道:“天底下有什么事情能比朋友更重要?”
及此,两人都忽然哈哈大笑,一向不苟言笑地萧隐在这一刻竟也放松下来,他们互相拍着对方的肩膀,就像是相识多年的旧友知己,脸上洋溢着热情、发自内心的笑容,仿佛这一刻,他们才真的像是个人,一个完全轻松、没有任何负担压力的人。
萧隐、李清风、凤纯、华鹤,以及纪宁生,五人骑上马,告别了这破旧的小镇,踏马扬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