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年岁小,未经世事,她较她父亲好掌控。”月闻不一样,威名赫赫,常胜将军,北境之内,一呼百应,麾下多能将异士。月下虽是月闻的女儿,却不是月闻。
自小养在闺阁中,不曾去过军营,从未上过战场,麾下将领记着月闻恩义,对她多加照拂。但这种垂怜又能持续多久,人一旦死了,便会堪堪被人遗忘。月下被养的很好,养的如京华中的闺阁女一样,在北境是行不通的。
月下性子静,身子弱,偎傍父兄,大树林荫下的小树。将士不同,在战场上,明知前为险危死路,奋勇杀敌,戍守疆土,寸步不让,无畏不惧。在军营中,勤学苦练,拉弓射箭,对阵刺杀,厉兵秣马。
北境苦寒,秋冬霜冷的风,直往衣缝衫隙里钻,严寒刺骨。大雪茫茫,覆盖千里。守城的将士,立身雪上,昂然挺立,手握长矛,卫守城墙。眸子直视前方,受风霜割损的脸皮,如秋后的落叶,不敢片刻轻心。
北境将士诚服于月闻,一呼万应,无有不死魂,月闻己身有如此威实,落在帝王眼里,亦是伏危。看的不是有无造反之心,而是有无造反之能,此便是原罪。
帝王老迈,众臣却日之方中,见此情景,如何心安。月闻赴京,无朝堂毫无勾连,掌管数万精兵强将,且留了一手,月霁守在北境,未一同前来。
“月氏二子一女,唯有月下乃月闻血脉,月闻有意隐藏此事,事又过十数载,鲜为人知,却瞒不住有心人的掘挖。月闻死了,你们盯上了月下,在月下身上下织梦,混淆视听,使其惶惶不可终日。”其月抬首,眸子看向晨樾。“前人之言,后人不遵从,违背先祖之意,紊乱初衷。”
“织梦是我留给林简的秘籍,林简无后人,亦未将其转赠,原来你们是盗匪,药医族为了达到目的,与盗匪为伍,真真是丢尽了先祖的脸。若泉下有知,定当托梦而来,训斥不肖子孙。”其月立身,虽较晨樾矮低,气势却半分不输。
当今之世,请的动药医族人,当属王族贵胄。宅邸中少不了阴谋诡计,其月能来便能走。
“你想对我用织梦,你要窥伺我的内心。”晨樾后退半步,其月素来说的出做得到。其月之能,从未有人质疑。她要做的事,无有做不到的。
“你怕了。”其月见他往后退去,仅仅半步,听得多了,难免向往之。无知可无畏,知道的太多,反而生畏。“你怕甚么?话是你说的,是你如此作想,我甚么都没说,也甚么都未做。”
“你做了甚么,如此惧畏旁人窥探。”其月步步紧逼。
“你在套我的话。”晨樾浓眉紧皱,果然不能小觑,其月的话有时前言不搭后语,却是步步设陷,她甚么都未透露出来,反将旁人看了个透彻。
“套你的话,试探于你?你以为你是谁,值得我如此费心。”其月此话无假,这世间万物众生,与她皆无干系。月下是她应下的诺,不得不管,她既来了京华,便要管到底。
“贫嘴薄舌,使人生厌。”晨樾长于药医族,见过的都是有求之人,低声下气,讨好逢迎。其月无所惧,无所求,拿捏不住软处,与他有几分相似,又不似。
“我不求你的欢喜。”其月淡然。
晨樾闭口不言,其月如死物,不进油盐,同她争辩下去,吃亏的是他。
“你去何处?”晨樾见其月要走,挡在门前拦住。
“你做不了主,留在此处无用。”祐祁的织梦被她破了,人又让她割皮放血,看见如此一条丑陋的蛊虫在自己身体里面,使他直犯恶心。内伤严重,又添外伤,养伤需要时日,正好可以让她确认一事。
“我如何做不了主,你怎知我做不了主。”晨樾拧眉,自小到大,从未有人如此轻视待之,头一回在旁人面前此般挫败。暗中下毒,不见其毒发。以言语相激,不见起伏波动。
“让开。”其月道。
“不让。”晨樾有意不让,他要好生瞧瞧不死魂的本事。
月闻下葬,月下本就不多话的性子,近来愈加少言寡语,在闺阁一人,一待便是一整日。月桢过来的时候,见木案上的饭菜未动,心下叹气,父亲横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月下,外间花色正好,开满了池,与我同去,可好?”月下最喜宫莲,北境少见,来了京华,正逢花时。逝者长已矣,月下不该再如此悲痛下去,她不过及笄,如初升的朝阳。
“是甚么花?”月下问。
月桢看见月下消瘦的脸,手背无肉,她的身子清减了不少。“是宫莲,你在北境最喜的宫莲。”
月下摇首。“大哥,你说错了。我不喜宫莲,我喜的是北境的宫莲。京华的宫莲,如同被困锁住的我,我离不开此处了。”被人养在水中的宫莲,任人宰割的她。
父亲身死,她有孝在身,暂可保一时安宁。孝期不过三载,三载之后又当如何,身如浮萍无处寄。
“宫莲是物,你是人。初来京华,又逢巨变,一时半会间离不得京华。但大哥向你立誓,终有一日,我们会回到北境,一同看北境水中的宫莲。”京华使月下失去了父亲,是个伤心地,他知月下不喜京华,可月氏初入京,找不到藉口。
“大哥你说晚了,我不想离开京华了,我要留在这里。”北境初安定,不可再生乱祸,父亲的死不可是被害,帝王重压,不得不接受因病而亡的托辞。
她想父亲也是愿意的,父亲一生为国戍守,征战无数,身上旧疤新伤,被衣衫遮尽。
“你不能做,你不能留,你是要父亲死不瞑目。”月桢疚悔,但他不能改口。多年兄妹,他知道月下的性子,面上瞧去如蒲草一般柔软,实则心性坚定。
“为何?父亲虽不是大哥生父,却视大哥如己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大哥怎能做到视而不见,不闻不问!”月下满腔愤恨,父亲武功不低,身经百战,寻常人绝非对手。是谁动手不重要,重要的是何人指使,何人下令!
月桢低眸,不敢去看月下的眼睛。月闻从未有隐瞒,月下小时便知道他与月霁并非是其血脉至亲,乃月闻在战场上捡到的遗孤。月闻倾囊相授,从未藏私,月下有的,他与月霁从不缺。
月下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襁褓中的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临池学书,到而今的初长成,历历在目。月桢心下明白,月闻的死于她而言,是深入肉骨的伤口,短时日内,绝无愈合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