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蝉衣站在大帐门口,看着满世界的银白似乎心情不错。
清晨冷冽的空气将她的俏脸冻得有些微微发红,这冷让她的眉头有一些褶皱,但嘴角的笑意虽然很浅但格外的清晰。
在她身后三步之外便是她忠心耿耿的亲卫,如今娘子军中的老人似乎也只剩下她身边这一队不离不弃的百战亲兵了。
“狄谪”
沈蝉衣看着视线极远处那一群欢呼雀跃着堆雪人打雪仗的宁军士兵,嘴角的笑意看起来似乎更浓了些。
一群汉子们的欢呼声让这充满了肃杀之气的军营变得有了些烟火味,很容易让人想起小时候与同伴们在雪中疯跑疯玩的日子。
快乐其实很简单,堆几个雪人打一场雪仗,莫说孩子们便是那群汉子们玩的似乎也极开心舒畅。
叫狄谪的是沈蝉衣的亲兵队正,是当初秦若薇在白谷山收服的一名独行大盗。
此人本是个没有什么善恶观念的人,一念救人一念杀人倒也过得逍遥快活。
只可惜乱世独行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今日被人截住,明日被人截住,不是要杀人夺财的便是要抓他入伙的,杀人杀得他都有些厌烦了。
后来娘子军路过白谷山将山头不肯投降的山匪屠了,狄谪索性投了军。
他武艺好,人又冷静很快就得到了沈蝉衣的赏识,收为亲兵半年后便做了亲兵队正。
后来沈蝉衣遣散亲信的时候本已经给他保了一个雄威郎将的差事,他却说什么也不肯走。
沈蝉衣曾对他说道:“我若剃度出家,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狄谪答:“您出的您的家,我做我的护卫。”
回答的简单直接却似乎很有道理。
到了现在沈蝉衣依然还是沈蝉衣,不是这个师太那个师太,狄谪还是亲兵队正一直都是。
听到沈蝉衣叫了自己一声,狄谪向前一步低声问道:“大将军有什么吩咐?”
娘子军中人一直称呼沈蝉衣为大将军。
“今日你便带几个人回大业去,先进宫觐见陛下,将沈宁的意思说一遍,至于陛下如何决断你无需去管。”
“进宫之后立刻带人到无颜庵去,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将无颜庵中那人接出来,但有一样切不可让宫里的人知道了。”
“若是遇到什么危机你可去太子处求援。”
“喏!”
狄谪应了一声没多说,一个干脆利索的转身就走。
沈蝉衣没有回头,目光一直盯着远处那些玩闹的士兵似乎看的极有兴致。
想到昨日和沈宁之间的交谈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转身回了大帐。
军帐中火炉烧的极旺,她挑开帘子走进来的时候风往里灌。
火炉中的火苗猛烈的抖动起来,显得有些狂暴。
挨着火炉边坐下来沈蝉衣随手从桌案拿起一卷书册。
风被隔绝在大帐之外,靠进铺了一层绒毯的座椅,挨着火炉书是一件极惬意的事
沈蝉衣很喜欢这种安宁恬淡的感觉,这种时候似乎自己身的血腥味也淡了不少。
书是她向沈宁借来的,她只是没想到竟是一卷佛经。
沈宁也会读佛经,这让沈蝉衣更加的有些诧异。
这时候帘子忽然动了一下,沈宁搓着手走了进来。
“和士兵们打了一会儿雪仗,那些熊玩意竟是没有一点规矩,十几个人围攻我一个,不讲道理,太不讲道理了。”
听到这句话沈蝉衣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起来。
“你可是宁王殿下,本来自己就没规矩。”
“竟然跑去和士兵们嬉耍,这样不自持身份也不怕失了威仪。”
“若是士兵们没了敬畏之心,我看你日后还怎么统帅三军。”
“有个屁威仪!”
沈宁啐了一口嘴里的雪沫子挨着火炉坐下来道:“整天板着脸坐在高高的椅子就是威仪?”
“整天看起来都好像一棵枯树似的,难道装得不难受?”
“打一场雪仗多好,松松筋骨还能训练一下那些家伙们的战术行动。”
“你总是有理的,那就别埋怨自己被人围攻。”
沈蝉衣笑着说道。
“我哪里是埋怨?”
沈宁昂起下颌骄傲道:“在十几个亲卫围攻下还不是我赢了?”
“打架他们加一起不是我的对手,难道打雪仗便是我的对手?”
“所以你以为我是来埋怨?”
“不,其实我是来吹牛的。”
“你可绝不仅仅是跑来和我说牛的,我也不会信你找我来就是告诉我你打了雪仗,而且一个人挑翻了十几个人这么一件小事。”
“你的人是不是已经回大业了?”
沈宁问。
“刚刚吩咐了下去,或许仍还在收拾行囊没有出发。”
“带我的人,你手下太单薄了些。”
“你做事总是这么小心谨慎?”
沈宁撇了撇嘴道:“如果不是怕整座大业城如临大敌,我倒是更愿意自己去把姑姑接回来。”
东都城一场大雪的十几日后大业也下了雪。
恢弘的皇宫中身穿甲胄的禁卫钉子一样站在大殿外面。
雪已经在他们身上铺了厚厚的一层,但他们依然站的笔直纹丝不动。
看起来大殿外面甬道两侧就好像各立着一排石像般,于风雪中更添肃杀之气。
内侍总管吴英海垂着头一溜小跑着进了回廊,回头看了一眼紧跟着的几个宫女,随即皱眉不满的说道:“怎么动作那么慢,万一参汤凉了,陛下不喜我便打折了你们的腿。”
新入宫的宫女吓得哆嗦了一下,吴英海白了她一眼,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将瓷碗沾着的雪花细心擦去,然后低声吩咐道:“陛下正在书房里召见邢国公。”
“你们进去之后就当自己是聋子哑巴放好了,放了参汤之后便出来,绝不可多停留一刻知道了么!”
几个宫女点头,因为紧张她们的脸色有些发白。
吴英海拍打了几下身上的雪,然后躬身率先走了进去。
若不是前些日子查出宫里面竟然有窦士城派进来的细作,甚至就是伺候陛下御书房饮食起居的宫女。
今天他也不至于如此小心谨慎的教导这些新人。
正因为前几日暴怒的陛下下旨将同一批进宫的宫女全都拉出去砍了,否则也不至于让这些新人跑到御书房来伺候着。
说起来那几个宫女中竟然是窦士城派来的人,吴英海现在还有些后怕。
若是那几个宫女趁机在陛下的饭菜茶酒中下毒……
可是想想又不对,陛下身边的人都是严格审查后才能做事的,怎么可能会有窦士城的人?
说起来前日晚陛下在书房里见了太子之后,便大发雷霆怒火,似乎能将这宫殿都烧起来似的。
当天晚那几个在外面伺候着的宫女就都被砍了脑袋,有人说她们根本不是什么细作,而是听了不该听的话。
伴君如伴虎……伴君如伴虎……
吴英海在心里念叨了两遍,心说前日夜里也不知道太子对陛下说什么。
不过看样子陛下倒不是生太子殿下的气,而是另一个人。
宫女们小心谨慎的放下参汤便迅速的退了出来,谁都不敢多停留哪怕一秒钟。
身穿一身明黄色常服的沈原随意的在椅子上坐着,指了指放在桌案的参汤说道:“趁热将这参汤喝了。”
“朕听说你这段日子身子有些不适,或是冬天来的太急了些,又是风又是雪的参汤能驱寒……朕特意让人熬了给你补补身子。”
欠着身子坐在一边的男子惶恐起身道谢。
他的腿似乎行动不便所以动作显得有些滑稽狼狈。
这个人的脸则更加的引人注目,不管是谁看了只怕都会心里为之一颤。
丑!不是一般的丑!
纵横交错的全都是伤口,看起来就好像有人在他脸上用刀子刻下了一张歪歪扭扭的棋盘。
“臣谢陛下厚待……臣只是不小心着了风。”
“稍有些咳嗽,已经看过郎中没什么大碍,却不想竟是让陛下也惦记着臣惶恐难安。”
“令伯啊……”
沈原看了面前这个被毁了容也毁了腿的人,这个曾经被天下人都看做将来一定能登基称帝的人,他心里就觉得很舒畅很快活。
沈落曾经被世人称为真命天子,是那首欲落处谶语的应验之人,是大周的终结者但现在看来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朕特意让人熬了参汤给你,你可知道什么意思?”
沈原问。
“陛下待臣如子侄,臣铭记于心。”
“待你如子侄……朕做的不够啊,但朕绝没有将你当做外人。”
“既然你归顺大唐便是朕的臣子,朕自然不会给你冷遇。”
“今日召你来是想看看你,朕听说这段日子你颓废的很,哪里还有一点曾经叱咤风云的气概,倒像是生了大病般让人看着心酸。”
听到叱咤风云这四个沈落脸色一变,立刻站起来躬身道:“臣不敢……”
“令伯你太小心谨慎了,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着你消沉下去有些失望罢了。”
“朕今日只问你一句话你如实答朕。”
“你可还有领兵之心?”
“臣……不敢。”
“朕是问你有没有!”
“臣……没有”
“令伯……朕知道你担心什么惧怕什么。”
“朝廷里那些人怎么说难道朕还能堵了他们的嘴巴?”
“只要你对大唐没有异心,对朕没有异心,你怕别人怎么看干什么?”
“朕就是不想看着你颓废下去这样……”
“朕给你三万精锐赶去东都,秦王攻城急迫兵力略有不足,你去帮帮他。”
“臣……”
沈落感动的心里一暖,他没有想到沈原竟然能放心大胆的让他领兵!
“去吧!朕信得过你。”
沈原微笑着说道:“你的老部下单天雄、王当仁都在东都城里,你去了之后能招他们过来也是好事。”
“朕听说单天雄乃是当世虎将少有人敌,这样的将才若是陪着左升泰死了岂不可惜?”
“大唐对于真心归顺的人从来不会拒人千里,朕也不是没有容人之量。”
“大唐四品云麾将军比起左升泰封的劳什子冠军大将军还是要强百倍的。”
听陛下竟是许给单天雄四品将军的官职,沈落更是心中触动。
“陛下信任臣怎敢不效死命!”
“别死不死的,好好活着为朕做事!”
沈原站起来拍了拍沈落的肩膀温和道:“去吧,秦王那边还等着你。”
“臣遵旨!”
沈落起身将那碗参汤一饮而尽,感觉胸腹里烧起来一股暖意,竟是有些醉了般让人飘忽起来。
他告辞退了出去,沈原坐下来看着那个空碗,随手拿起桌案的一封信看了看,喃喃道:“你要的人头便是朕想砍的,依了你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