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正月底的一天晚上，每隔几分钟，袁小莉就会腹痛一次。她紧紧抓着被单，额上渗出了汗珠。
“去医院吧？”我看不下去了。
“不用。”袁小莉紧咬嘴唇，“我给医院打过电话了。医生说，我这种情况还生不着，让我明天早上去。再说，都九点多了，主治大夫早下班了。”
“可是……”
“不要紧。”袁小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还要看电视剧呢，今晚是大结局。”
“肥皂剧有什么好看的，生孩子要紧。”
“没事。对了，网上说孕妇阵痛的时候，老公对胎儿说几句话，孕妇就不疼了。来，你试试，看管不管用，这么晚了，我必须坚持到天亮。”
“有这么神奇吗？”我半信半疑地蹲在床边，对着袁小莉那高高隆起的腹部，轻声说着，“宝贝，我是你的爸爸。我知道你想尽快见到爸爸妈妈，但你妈疼得厉害，你再坚持一会，好好睡一觉，天亮了再出来好不好？”
“嗯，还真的不疼了。”袁小莉朝我摆摆手，“你出去写吧，有事我叫你。”
袁小莉在卧室看电视，我在客厅爬格子。睡意袭来，瞥眼见墙上的挂钟，已是凌晨一点多了。我赶忙来到卧室，袁小莉屁股撅得老高，像是睡着了，又像还没睡。我关掉电视，拧开台灯，只见袁小莉满脸是汗，脸上写满痛苦。
“你怎么了？”我推了一下她的肩。
“疼，很疼！”袁小莉有气无力地说。
“已是凌晨了，你能不能坚持到早上？咱俩早一点起床，简单地吃点东西，然后……”
“不行，我感觉快要生了！”袁小莉翻了个身，“老公，快，快去找车吧！”
我冲到客厅，找出手机，给邻居赵叔打了电话，赵叔是跑出租的。我挂断电话，袁小莉就拎着事先准备好的包裹从卧室走出来，还是一脸痛苦。这时，母亲也过来了，说：“怎么，是不是小莉要生了？”
“是的。”我说，“她肚子很疼……”
“哎呀，这大半夜的，再有几个小时天就亮了，不能再忍一忍吗？”母亲打了个哈欠。
我看了一眼袁小莉的脸色，赶忙岔开话题：“都准备好了，出发吧！”
“再等一等。”袁小莉说，“我给九姨通过电话了，她很快就过来。”
“这么晚了，你让九姨来干吗？”我微微一怔。
“去医院很麻烦的。”袁小莉说，“还要办很多手续，你和妈肯定忙不过来，九姨正好是一个人……”
“怎么忙不过来？还能有多麻烦？医院里有护士，她们都很会照顾孕妇的。再说，哪个女人没生过孩子，女人结了婚就是要生……”
“妈，别说了。”我截住话头，“走，去外面等吧。”
袁小莉的九姨是个苦命的女人。
她嫁给了同村的一个并不富裕的人家，丈夫是长途车司机，一两个月回家一次，挣的钱从没往家里交过。她在家种地，养上几头猪，也勉强够她一个人的花销。生下儿子没多久，丈夫就因为开车撞伤了人，跑到广州避难去了。一年只回家一次，待上几天，就匆匆离开。由于长期两地分居，结婚十年，丈夫外面有人了，回家闹离婚，孩子也不要了。九姨只好把儿子送去姐姐家，她一人打工养活儿子。
赶到镇上的医院，已是凌晨两点钟。办好手续，住进病房，我敲开了值班医生的门。是个三十来岁满脸雀斑的女人，她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不耐烦地说：“深更半夜的，你有什么事？”
“我老婆要生了。”我怯生生地说。
“她以前生过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我说。
“没事，回去吧。”
“去哪儿？我老婆是来生孩子的。”我瞪大了眼，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雀斑脸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她想大便吗？”我摇摇头：“不清楚，没听她说起过。”
“等她有了这种感觉，你再来吧。没事别来烦我，我还要睡觉呢！”雀斑脸使劲带上了房门。
九姨扶着袁小莉坐在床沿，袁小莉紧紧捂着小腹，脸庞因痛苦而扭曲。母亲站在一旁，时不时地发出几声欢快的笑。我走过去，蹲下身子，柔声问：“老婆，好些了吗？”
袁小莉摇头：“每隔一两分钟就疼一次，一疼就是一两分钟，我……我难受死了！”
“再坚持一会，很快就生了。”我握着她的小手，她的掌心全是汗。
“就是呀，天亮了，也就生了。”母亲笑着。
来医院还不到一个小时，袁小莉就难受成这样，要是天亮才生，她怎能受得了？我赶紧说：“老婆别怕，我觉得再过半个小时，你就生出宝宝来了。再说，宝宝也急着出来，他在你肚里也会使劲……”
“哪有这么快？生孩子就这样，不疼个三两天是不会罢休的。”母亲又说，“胎儿知道什么，他才多大呀，还急着出来呢。小耿，你不知道就……”
“妈，你坐下歇会吧。”我拍着袁小莉的小手，“老婆，没事的，我给你倒杯热水吧？”
袁小莉还是摇头：“不用，我……我就是难受。”趁她不那么疼的时候，我又说：“我陪你出去走走吧，听人说，产前活动一下对分娩是有好处的。”
袁小莉刚要开口，母亲笑嘻嘻地说：“谁还没生过孩子呀，我生了三个。阵痛嘛，肯定要疼的，忍忍就没事了。我生小耿的时候是在家生的，疼了一天一宿，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这是在医院，还有护士……”
母亲唠叨个没完，袁小莉一手抓着我的头发，一手捏着我的胳膊。她是那么用力，我是那么疼，可我只能忍受。
过了一会儿，九姨说：“小莉，我陪你出去散散步吧。”袁小莉应了一声。我忙也跟着站起身，说：“老婆，我也陪你去吧？”
袁小莉口唇微动，母亲一把拉住了我。袁小莉装作没看见，由九姨搀着出去了。我甩开母亲的手，说：“妈，你这是干什么？”
母亲戳了一下我的额头，沉下脸说：“你傻呀，女人生孩子，你跟着掺和什么，你会生孩子吗？你越是对她好，她就越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你出去溜达一圈，保证她什么事都没有。”
“妈，你也生过孩子，为什么就不能体会小莉的痛苦呢？这叫阵痛……”
“这种事还用你教我？”母亲白了我一眼，“我生你时，你爸还在别人家打扑克呢。你倒好，蹲在老婆面前，端茶倒水的……”
“妈，你小点声！”我话音刚落，九姨就扶着袁小莉走了进来。
我赶忙迎上去，问：“还疼吗？”袁小莉摇摇头，突然紧捂腹部，叫了声“坏啦！”我心头一颤，说：“别怕，先坐下，慢慢说。”
我扶着袁小莉走到床边，她缓缓坐下，抚摸着隆起的腹部，说：“老公，我……我想大便。”我松了口气：“没事，这是好事。”
我再次敲开那女医生的房门，咧嘴笑着：“大夫，太好啦，我老婆有那种感觉了。”
“哪种感觉呀？”那女医生皱着眉。
“拉肚子。”
“唉，带她去产房吧！”
产房里静悄悄的。那女医生带上门，往办公桌前一坐，冲袁小莉点点头，说：“躺在那张小床上，把腿分开，把裤子褪下来。”
我帮袁小莉完成了医生交代的任务，可那医生却不再指示了。我忍不住问：“大夫，接下来呢？”那医生笑了笑：“这就没事了。”
“没事了？”我愣了一下。
那女医生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瓜子，一边嗑瓜子一边用手机看电子书。对于她的淡定与漠然，我感到无比震惊，提声说了一句：“大夫，我老婆要生孩子了！”
“我知道，让她生吧。”
“她没生过呀。”我又说。
“不用管，她自己会生。”女医生头也不抬。
我彻底没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