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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年,我和袁小莉去了市区的一家养鸡场,也是她原来所在的那家养鸡场。规模还算不小,数十口子人,十几万只鸡。
袁小莉说,养鸡虽赚钱少,但能攒下钱。起先我还以为,养鸡场肯定福利待遇好,会时不时地发一些奖金和购物卡什么的,去了我才知道这是一场骗局。
踏进养鸡场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
从鸡场的大铁门进来,便进入一条极长极窄的甬道,仅容一人依次通过。走出甬道,是一个很大的澡堂,也分男女。外面是个一丈见方的消毒池,要想入场,必须先把鞋底在这池中浸泡三分钟。
推开一扇木门,就从这里进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杂草丛生、荆棘密布的野地,内中一条两米多宽的臭水沟流经而过。熏天的臭气混合着野花的芬芳,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令人闻之欲呕。
绕过臭水沟,放眼望去,一排排长长的鸡舍,就是我们固定的家。
这里俨然是个监狱,四面高墙,还架着铁丝网。要出来实是万难,须得请假。可是,一个月里,场长只批准一、两个人的假,要好几个月,才能出来放一次风。或许这就是袁小莉所说的能攒下钱吧。没法花钱,当然就能省钱了,这原是跟赚钱多少没多少关系的。
这里的饭菜也跟监狱里的差不多,手里拿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
不过,每个鸡舍的周边是都有空地的,杂草丛中也还有零星野菜。除了冬季,场长都会吩咐属下在周边的空地里种上小菠菜、小油菜、小韭菜什么的。到了夏季,还有可能种上小甜瓜和小黄瓜哩。若是有谁不讲究,吃完西瓜后,趁着夜色,在通往鸡舍的大路边拉上一坨屎,说不准过几天还能长出一个很大的西瓜来呢。
我就亲眼见过这样的一个大西瓜,据说就是吸收着大便的养分长大的。西瓜熟了的时候,突然消失不见。过了几天,我在垃圾池里发现了十几片晒卷的西瓜皮,还残留着薄薄的一层暗红色的瓜瓤哩。
袁小莉曾是那位场长的属下,这次来又是他的下属。因为有了这两层关系,场长特批准我和袁小莉入住夫妻房,并单独管理一个鸡舍。
一个鸡舍通常有六、七千只鸡,也有的鸡舍能达到上万只。有公鸡也有母鸡,还有一些不算公鸡的公鸡和一些不算母鸡的母鸡。管理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喂鸡、扫鸡毛、消毒、捡蛋、再消毒、再捡蛋,再喂鸡,最后关灯。
扫鸡毛的时候,因为鸡是不通人性的,到处乱飞,张牙舞爪,鸡舍里便乌烟瘴气了,饲养员必不可少地会吸入一些鸡粪和吃入一些鸡毛;捡蛋的时候,因为鸡还是不通人性,所以一些女饲养员的稚嫩的小手便会时不时地被啄伤;赶上育雏期,饲养员们不分男女、不分昼夜,都要轮番上阵,二十四小时为鸡服务。
伙食很差,每隔十天半月的,天黑以后,趁着没人,我就悄悄从大铁门底下的缝隙钻出去,来回步行五公里,为袁小莉买她最爱吃的酸菜鱼;产蛋期的时候,袁小莉每天都早早起床,用热水器煮几个鸡蛋,这也算不错的早餐。就因为这,离开鸡场后,我很少吃鸡蛋了。
干了一个来月,我就烦了,心情很不好,常常发脾气。刚开始的时候,袁小莉也会跟我吵上几句,后来她就又阴沉着脸,不说话了。再后来,她居然笑了。我纳罕了,问她为什么要笑。她说,我生气的样子很可爱。如此一来,我自然发不了脾气了。不过,也有吵得很凶的时候,我俩吵架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这年秋天。
深秋的一天上午,我照例发了脾气。袁小莉听了一阵,便气呼呼地出去了,找场长请了半天假,出去溜达了半天,买了个精致的手提包。
她回来后,我居然怒气还未消。我俩接着吵,越吵越凶。也许她为了气我,也许她故意惹我,她嘿嘿笑着,拿手提包在我眼前晃荡,在我面前显摆。我突然动了无明,夺过手提包,几下给她撕碎了。
这一来,显是把她惹翻了。
袁小莉铁青着脸,沉默了几秒钟,气鼓鼓地出了宿舍。透过窗子,我见她沿着那条臭水沟往西去了。
我心头“咯噔”一下——西边是个臭水湾,最深的地方能将人淹死。
我赶紧冲出去,就这一忽工夫,袁小莉已不见了踪影。我心头突突乱跳,站在臭水湾旁,望眼欲穿,只是水太浑浊,还散发着令人欲呕的臭气,根本看不清。
怔立片刻,我转过身,一边往大铁门跑去一边四下里寻觅,像个孩子丢失了心爱的玩具。我跑到澡堂前,就碰上了刚洗完澡的女工友小芬。
她看我一眼,皱起眉头:“丢钱包了?”我摇头:“丢人了,老婆丢了!咦,你有没有见过小莉?”
“没有。”小芬说,“不过,她也没出去。要不你去大王那里看看吧,她应该在大王那儿。”
大王并非山大王,也不是老妖精,而是一个姓王的大姐。不过,她成天描眉涂嘴唇、搽胭脂抹粉的,打扮得跟个妖精似的。她跟袁小莉关系很好,算是“铁姐们”或是“闺蜜”的那种。
大王的房门紧闭,里面传出谈笑声,叽叽咯咯,独没有袁小莉的声音。我颤抖着手敲了敲房门:“王姐,我老婆在这儿吗?”
“谁呀?”大王笑了,“噢,陈耿呀。小莉没在这里,你去别的地方找找吧,她可能回家了吧,你是不是跟她吵架了?”
“没有。”我说,“大姐,你看见小莉的时候,麻烦你跟她说一声,不管她身在何处,家里始终有人牵挂着她。”
大王咯咯笑起来,我满意地离开了。听到她这开怀的大笑,我像是吃了定心丸。直觉告诉我,袁小莉就在大王的房里。我不想进去,进去就要道歉。我觉得时间能化解一切恩怨,关键我还没做好道歉的心理准备,更关键屋子里都是女人。
回到房里,我怎么也静不下心。
老婆找到了,我心里却是一片忧愁——我俩就一直吵下去吗?望着地上那个被我撕碎的手提包,我心里的忧愁更盛了。这手提包价值一百多块,可是我两天的薪水呀。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于是,我从饭桌下的旮旯里掏出一袋我储存的烈酒,是烈酒也是劣酒,八毛钱一斤二两的那种散酒。
我刚喝了二两,袁小莉就推门进来了。我赶忙起身,正要给她道歉,她却狠狠瞪我一眼,大踏步来到床边动手收拾行李。
我很是不解,问:“你要干吗?”
“不干了。”袁小莉头也不回。
“干得好好的,——你唱的哪一出?”
“别阴阳怪气的!”袁小莉蓦地回过身,“你隔三差五地跟我吵架,我受不了你了!你要是不想跟我过就明说,我可以跟你……离婚。”
“离就离!”我知道最不想离婚的就是她,是以故意刺激她,也是想通过天下大乱以达到天下大治的局面。“你以为离婚我就怕了?想离婚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来这一套!”
“谁想离婚了,是你不愿跟我过的!”
“你是我最亲爱的老婆,离开你……”
“你去找一个更好的吧!”袁小莉哭丧着脸,“反正我又不漂亮,——我真跟你过够了,没想到你脾气这么古怪,我……”
“别说了,”我故意冷着脸,“你还想不想离婚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为什么要嫁给你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啊!”袁小莉眼中蓄满泪水,紧咬嘴唇,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好,你拿离婚书来,我马上签字!”
“这可是你说的。”我摸出手机,摆弄一阵,装作拨通了电话,“喂,老爸,你在哪儿?——噢,我告诉你一件事,小莉不想跟我过了。——对,她要跟我离婚。——为什么?她嫌咱家穷呗,她想嫁个有钱人,她说从来都没看上我,是我丈母娘强迫她嫁给我的。——老爸,你想呀,你儿子纵使做个光棍,也不能强人所难吧?——没有,我没跟她吵架,我只是说了她几句,——不行,我拦不住她,她已经铁了心,非要……”
“爸,不是我提出离婚来的,是陈耿要跟我离的!”袁小莉哭着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