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狼虽非一头真正的狼,却具有狼的很多特质。
——反复无常的性情,多疑狂躁与优雅沉稳并存,时而狡猾时而精明。
狼的很多特质赋予了他血管里充满了更热烈的活力,他只要突然野蛮起来,就一定比天底下所有的狼都更凶残可怕。
他的野蛮也与智慧并存。
他用无与伦比的智慧天衣无缝地伪装着身上每分每寸的野蛮。
他成了世上最完美的一头狼。
他悠然地走向自己预订的那桌宴席,好像他也是远来赴宴的客人而已,一点做东的样子都看不出。
席桌上多数的菜肴都把原本诱人的色香冻成了冷冰冰的霜块。
白的霜块,黄的霜块,红的霜块。
简直可以说是五颜六色的霜块。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些赏心悦目的霜块,嘴里故作抱歉地叹口气赔笑道:“菜肴都凉透了。”
但他的表情令人觉得那些菜肴是正需要凉透了才好吃。
他将傅迎城也诚邀上席,亲自动手为三个客人斟满酒杯,顺便也斟满自己的酒杯,然后举杯煞有介事地道:“我真怠慢了客人,而且还是三个身份不凡的客人,死也该了。只是刚来就死,岂不更罪大恶极,扫了客人的兴?就先自罚一杯,也当敬了各位。”
他的歉意慢慢变成了寒意。
他这种人无论多么诚心地道歉,别人也不可能相信的。
他的变成了寒意的歉意倒是侵犯不到席上的三个客人,除了楚中原仍冷酷地绷紧脸,其他人就都很顺其自然地回应着独狼的道歉。
傅迎城甚至含笑道:“言重了。”
柳七太爷的肥手刚接触到杯子,旁边的楚中原猛地厉声对独狼道:“你要罚要敬,一会儿再做不迟,我可没时间听你胡话看你胡闹,今晚找我什么事,赶紧说,说完我就走。”
柳七太爷的手很尴尬地僵住了,不知道该怎样才好。
独狼没被楚中原的厉声吓到,他却被吓了个半死。
独狼不以为然地笑道:“敬客人一杯酒要不了多少时间,况且我早对楚前辈钦佩有加,一直渴望能瞻威颜,今晚竟请动了您,实属我三生之幸。若不逮着机会敬您一杯,恐怕我残生难安。”
他一点也不老,却称残生,只为了加强语气,说服火爆脾气的楚中原。
但楚中原根本不吃这一套,冷哼道:“好,你敬!”
独狼闻言便有模有样地向三个客人敬完杯中酒,过程中只有傅迎城回敬了,柳七太爷仍手腕发僵,拿不动杯,楚中原更是满脸鄙夷,眼中冷光闪射,笔直地瞪着他,完全不伸手去碰杯子。
独狼敬完杯中酒,倒转空杯示意,已看见楚中原杯中还是满满的酒。
他也表情不变,泰然自若,放落空杯笑道:“本来还有一位客人,但那位客人很随便,我们不必再等他了。”
说着优雅地坐下来。
楚中原道:“酒已敬完,可以谈正事了。”
独狼点头:“不错,该谈正事了,今晚良宵苦短,正事太多,必须赶紧一件件地办妥。”
楚中原道:“毒蛇娘子手下办正事之前都喜欢先一通废话吗?”
独狼笑道:“怎么会?只是我的秉性向来慢条斯理,其实楚前辈猜得到,今晚是夫人嘱托我来的。”
楚中原眼睛里突然射出一种异常兴奋的光,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更愤怒:“她……她还记得我?”
独狼毕恭毕敬地道:“夫人日夜都期盼着能再与楚前辈见一面。”
楚中原深沉地叹道:“六年了,她当初既已背叛我,如今又干嘛要煞费心机地找我?”
独狼语气平和:“夫人自知当初犯下了一个极愚蠢的错误,现在不论做什么都难以弥补。可这六年来夫人时时刻刻在愧疚中痛苦煎熬,此番特别命我前来,要我务必请楚前辈回死神谷,她会向你证实自己的悔意。”
楚中原忽又厉声道:“前辈?前辈?凭你也配称我前辈?不知死活的狗东西!”
仿佛前辈这两个字对他并非是代表着别人的敬畏,而是某种无法忍受的耻辱。
他狂躁地瞪住独狼,早已经掀眉剔目,杀气毕现,虽眉毛稀少,高耸的颧骨却令他原本就狰狞可怖如恶鬼的面容更显得惊悚诡异。
独狼还是没被吓到,还是泰然自若,神态优雅,从容不迫地笑道:“你是我的前辈,这事实可永远也改变不了,我再不配也只好卑躬屈膝地叫这两个字,因为我太笨,实在找不出比这两个字更足以表示我钦佩之心的称呼了。一刀封喉破寰宇,您昔日在整个中原大地叱咤雄风的时候,我却在娘怀里吃奶呢。当着您的面,当着一刀封喉破寰宇的面,我永远只是个乳臭未干什么都不懂的小王八羔子。”
傅迎城听他竟自骂小王八羔子,心中不免失笑,却也不禁暗暗佩服他的胆识与机智。
在他这种连自己颜面都可用来做调味料的攻势下,无论多硬多臭的茅坑石头都应该会被最终泡成一只软蛋。
然而这种攻势对楚中原却什么作用也不起。
楚中原满含不屑地哼一声,冷漠地略收敛怒气道:“你既是这样说,又有何本事能将我请回去?你跟随夫人如此久,难道她没告诉过你,想请我回去,就得时刻准备着付出死的代价?”
独狼试探性地笑道:“您就从未想过回去再与夫人重温旧情?”
楚中原猛地拍桌子哈哈大笑:“她不嫌我丑?与她重温旧情?她能彻底退出江湖么?”
独狼不动声色:“夫人耗费了十几年心力来艰辛奋斗,近来才终于在江湖上打实了自己的这块根基,夫人女流之辈,做到如今这程度实属不易,您非让她在此关头退出江湖,岂不太苛刻太强人所难?”
楚中原面无表情:“她放不下她的江湖,何苦还来找我?不怕我给她碍手碍脚?”
独狼道:“有您助力,夫人更容易大展雄图,况且您能放下您的江湖么?”
楚中原道:“我已近十年不走江湖路,不问江湖事,我只生在人世,与江湖有何相干?”
独狼诡笑道:“这您就错了,你也算是江湖越老越糊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世就是江湖。常言有云,一朝入江湖,一生不由己,谁能真正做到潇洒脱俗?您敢说您已不身处江湖?”
楚中原怒得脸上每一道疤都通红了,语塞地瞪着独狼。
独狼步步紧逼:“你若自己也走不出江湖,放不下江湖,又有什么理由去要求夫人?”
他接着补充似地道:“究竟回不回死神谷,还请您三思。”
楚中原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厉声喝道:“三思?这种事还需要三思?”
独狼脸色终于冷了下去,一双眼睛锐光微闪:“那你可就是为难我了。”
他不再故作客气,故作尊敬,显露出一贯的傲慢作风。
楚中原对他瞋目而视,声音沉如凝血:“难为你了又怎样?”
独狼一字字很郑重地道:“夫人发出的命令,违者必死。”
他笑着道:“我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没享受到,还不想死。”
两人突然低沉的语声使席间的气氛陡变压抑起来。
最紧张难受的还是柳七太爷,毕竟他肥肉太多, 动不动就出大量汗水,一出汗水,他想不紧张似乎都不行了。
他只怕这两人言语冲突之下,结果就不好收拾了。
万一开打,他可是毫不会武功的商界平民,遭了秧也要乖乖当哑巴。
尤其是面对满桌冷透的佳肴,还不敢举筷子,着实难为了他这条远近驰名的馋虫。
楚中原道:“你交不交差,死不死,关我什么事?”
独狼道:“前辈是要牵连无辜了?”
楚中原道:“你忠心耿耿地为她做事,当然只好得罪我。”
独狼道:“攸关生死,事不得已,恐怕也必须如此。”
楚中原道:“那么你是不惜得罪我了?”
独狼冷傲一笑:“得罪又如何?”
楚中原道:“不如何,只是有一点不自量力而已。”
独狼道:“情势所逼,才斗胆以下犯上。自不量力?那倒不一定,先试试吧。”
楚中原终于面色微变:“你对我所知不多吧?”
独狼道:“怎讲?”
突然千丝万缕杀气从楚中原的瞳孔中爆射而出。
那是种沉重如铅又飘渺如梦,冷冽如冰又灼热如火的奇异杀气。
独狼年纪虽轻,内力修为却不输江湖上大多数知名老前辈,此刻一感觉到这种杀气,竟也不禁暗暗惊骇不已。
他算不得身经百战,但却绝对比很多身经百战的将军更有临战时的丰富经验。
此刻一感觉到这种杀气,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这的确是种很奇异的杀气,无论经验多么丰富的人也会在其中晕头转向。
独狼仿佛看到一片遮天蔽日的厚重乌云已严不透风地压住了他原本从从容容的一身凌人傲气。
他紧握拳头,额上出着大滴冷汗,这在他人生里极为反常。
他目中无人,想不到今晚遇到了一个更目中无人的高手,他瞬间就被克住了。
这种杀气太强烈,傅迎城与柳七太爷却似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只因他们都未被楚中原的一双怒眼直直地瞪着。
傅迎城见独狼的脸发生了非常明显的变化,想独狼应该还不知道楚中原的多少底细。
否则他怎敢随便去激怒这个火爆脾气的怪物?
独狼再阴狠,但楚中原暴怒时的可怕程度连毒蛇娘子也惧之三分。
他在楚中原面前耍心机,实在是走了人生里最错的一步棋。
现在连瞎子也看得出楚中原的气势已完全凌驾于独狼身上,并要重重地压迫住独狼的背脊,使独狼无法招架:“当年关小衣策马到停云渡,正是与我不高不低地斗成个平手,你自认有多大本事,敢比当年中州第一剑关小衣?”
当年能与关小衣斗成平手的人,武林中还真是屈指可数。
如今纵观整个江湖,已受诸多方面的革新,大量名侠英豪辈出,却根本找不出几个敢妄自叫板关小衣的中州第一剑地位。
就连二十年前威慑八方的魔音长者,令南北群雄尽皆屈服于足下,但与关小衣在飞虎岭的那一场惊世骇俗的决斗中,也只不过挺到了五十招左右。
楚中原当年既能与关小衣平分秋色,自然也绝非等闲,独狼眼神言语间竟敢对他暴露出轻蔑挑衅之意,一定没仔细思考过惹怒的将是怎样可怕的一个人。
然而独狼之所以在如今江湖上名声远播,是因一向很懂得随机应变,该退时很快就巧妙地退去,免得自己遭受不堪设想的后果。
他为人处世从来都非常明智。
他笑了笑道:“我也只是在夫人那里知道了一些您的旧事,可惜夫人吝于说出您当年更多的伟绩,看来我是真的太不自量力了。还希望你大人大量,不和我这种小杂碎一般见识。”
他刚才自骂小王八羔子,现在又自骂小杂碎,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楚中原没有收敛杀气,仍是一脸剑拔弩张的表情,冷冷道:“你做事不够仔细,但很知趣,要在她门下安身立命,见风使舵的本领绝少不了。我抖出老底来,不是向在座的各位炫耀,也不是叫你记着我是谁,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与她之间的那些纠葛,外人最好永远是外人,永远不要插手多管。”
他顿了顿,目光一凝,沉声接着道:“我今已对她无情,她何苦又记起以前的事?自古多情终成恨,只能更伤害对方,该忘则忘,该放则放,皆大欢喜。你回去禀告时,就照我说的一字不差地复述给她听,她绝不会怪罪你什么。你也明白,这次硬要把我请回去,你挡得住我几招?就凭你那花拳绣腿,纯粹找死。你耍心机的故事我也早有耳闻,但在我面前还想耍心机,你可就是天下第一蠢货。况且今晚在傅老板的地盘上,看傅老板的面子,我不多与你计较,今晚我走,你留下继续待客,大家相安无事。”
傅老板听他说到自己的面子,于是赶紧抱拳赔笑。
他只说看傅老板的面子,显然仍没将一旁的柳七太爷放在眼里。
柳七太爷在本城乃至整个江湖上的名望都远胜于傅老板,他却始终正眼也不屑一瞧,足见他有多倨傲。
他很憎恶人性的贪婪,只因他当初就是被贪婪毁了一切。
说完那些话,他长身而起,自顾自走出奉君楼。
他走时脸上表情又冷漠了,就像一座复活不久的火山没等喷发却又迅速冻结,只是仍冻不住他满身散发的诡异杀气。
独狼的武功是江湖上公认的高深莫测,但在他的话里,竟被轻轻易易地说成是花拳绣腿。
不过独狼在心底也不得不暗自承认,单从他那诡异杀气而言,自己的武功确实该属于花拳绣腿之流。
现在他走出去,如他走进来一样无所顾忌,甚至有些潇洒。
他背对独狼地走出去,双肩与胯部的一些空门暴露,独狼却依然不敢对他突施偷袭,那些明显暴露的空门,每一个都会让妄图偷袭者死得很惨。
独狼有点发呆地望着楚中原的背影渐渐消失进浓郁的夜色里,化为夜色里的一片凄凉。
无论在别人面前多么强悍,楚中原转身后,留给别人去感受的,也只有叹息不已的一片凄凉。
独狼猛地又倒满一杯酒,猛地举杯仰脖一口喝下去,目中似涌出了一层迷蒙的醉意,突然向傅老板和柳七太爷大笑道:“楚老前辈,我可惹不得,对不对?”
傅迎城赔笑道:“不是惹不得,是很尊敬,不会随意冒犯。”
柳七太爷却怔神地道:“惹不惹得,我不懂。”
独狼笑着叹道:“我也不懂,我也不懂,江湖上有很多事,最好永远不懂。”
傅迎城起身替自己和独狼各斟了满杯酒,然后缓缓坐下,举杯向独狼道:“不懂自有乐,来,我敬你一杯,敬这不懂的快乐。”
他竟也似完全忽略了柳七太爷的存在,只是柳七太爷面对一桌好菜,倒也不介意什么。
独狼很爽快地举杯回应:“说得好,咱们一口干。”
两人干了杯中酒,放下了杯子,席上又沉寂了半晌。
半晌后,独狼恢复了先前的那种优雅与镇定。
他目光突然如出鞘的刀一般锋利冰冷,冷笑道:“你终于来了,今晚我已失望了一次,你可不能再令我失望。”
他如刀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门外。
门外此时又有一个人缓步走进来。
一个执剑的男人。